岂敢爱国

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年代,无数新鲜事物自西方传入。许多常见的现代词汇,似乎都带有舶来品的印迹。不过,有一样东西怎么说都不应是舶来品,就是“爱国”一词,它似乎最应该是老祖宗的遗产!你现在就不妨去翻阅一下二十四史,看能否找到“爱国”二字。你多半会十分失望。一个长久而顽固的误判就是:历代先贤与君父对世人的首要教诲必定是,爱国尽忠吧!其实,先贤们说的哪是什么爱国?爱君而已!其实,“爱国”哪是什么祖传遗产,依然不过是舶来品!但此物却神奇异常,一入中土就无比张扬,喧宾夺主,俨然成了头号国粹!此中蕴藏着一些什么惊人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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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敢爱国

草根英雄陈胜、吴广在举大事前密谋曰:死国可乎?(《史记·陈涉世家》)“死国”也就是“冒死谋取国家”。愿意冒生命危险去谋取的东西,当然是至爱之物。因此,说陈胜吴广十分爱国,应该是肯定无疑的了。但务必澄清的是:陈胜吴广可不是爱他人之国,尤其不是爱暴君秦始皇之国,而是爱那个准备拼死夺来握于自己手中之国,这与任何富豪爱自己的产业并无不同。

由此可见,在古人看来,“爱国”无非是对于“国家”或者“社稷”这种产业有觊觎之心,愿冒死伺机以图之。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只能是藏于心中的绝顶隐秘,岂敢轻易示人!在这个意义上,“爱国”绝对是气盖山河的英雄抱负,岂是凡夫俗子敢拥有的情怀?对于普通世人来说,“岂敢爱国”乃是最自然不过的心态。

在迄今为止的数千年中,“国”既不是什么人人可以觊觎的无主之物,更不是什么人人有份的公产;除了短暂的过渡期之外,“国”都是归属明确的私产,是帝王的独占产业!明确了这一点,就不致像那些想入非非的腐臭文人,无端地对他人之国生发出绵绵情意。这样一来,“爱国”岂不成了一种无的放矢,一种没来由的错爱?

现在,你应当不会再奇怪,何以历史典籍中竟然几乎没有人谈“爱国”。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确信,“爱国”果然是一种舶来品。如若不信,不妨去读读古今书籍,看“爱国”是否为近代突然流行起来的新名词。至于它是否应成为现代人的标准品性,成为今天不可或缺的国民素养,那当然是另一个问题。

忠君至上

至于爱君,则毫无疑义是自古至今的国人共识与人生通则,只是在文字表述上或许略有变化,例如唤做“忠君”。它不仅不是什么舶来品,恰恰是应当作为头号中华特产争取输出的东西!你没听说过,多年之前就有报道:某某国人士也“无限热爱红宝书”了!“非洲之狮”卡扎菲学得更到家,他竟然在自己国家发行了“绿宝书”!

在中国,“忠君”达到或者应当达到什么水平,海外人士的想象力恐怕不够用。对臣子的标准要求就是:

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忠君就要忠到随时准备“效死”的地步。不要以为这不过是庙堂之上的豪言壮语,说说而已,哪个当真?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已经实实在在索取了千百头颅,至今都会看到“君要臣死”的祭坛上血迹斑斑!伍子胥、李斯、韩信、岳飞、于谦、袁崇焕……,这些人的头颅岂不属于君主,哪是他们自己的项上私物?

长于粉饰历史的文人,肯定会告诉你:忠君岂不就是忠国,精忠报国嘛。不仅是文人们这样想,君王们更会这样说,臣子们也就不能不这样认为了。但有“君国一体”这回事吗?怀有君主制理想的人士——例如康有为——当然会这样想。

君主岂不是头号爱国者?但君主的行为恰恰不是这样,历史上毁掉自己国家的君主多矣!随手拈来的毁国君主就有一大串:吴王夫差、楚怀王、秦二世、刘后主、隋炀帝、唐明皇、宋徽宗、明万历、清慈禧……。在这些人心里,身家性命肯定是远远高于国家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大势如此”,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作此想。失去了国家的刘后主、陈后主、宋徽宗等人,肯用他们的生命去殉其故国吗?目睹了这一幕的亡国之臣,该如何来看待他们的忠君呢?

明亡之际,君臣们有机会体验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明朝的悲剧,不在于国家亡于“流寇”,而在于亡国之际几乎没有一个忠臣!史上最可悲的亡国之君崇祯——他对亡国未必负有完全责任——在李自成兵临城下之际,几乎是哭求大臣们献上一点钱财用来劳军,但竟无一人响应!临到亡国都一毛不拔的臣子,还能为国献身?但毕竟首先是君主们不爱国:如果明朝诸帝不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毁坏国家,让这个国家毫无可爱之处,朝臣们何至于那样全无气节、爱惜钱财!

忠君乎?忠国乎?在仅需搬弄口舌之时,当然二者皆有;但一旦身临危难之际,更可能二者皆无。流传数千年的国宝“忠君”,竟然会是这样吗?这该让亡国之君们一哭,还是该让历代君王们一叹?

普世价值?

循着历代君王的足迹,我们回顾了数千年的王朝史。历代忠君者历尽了种种成败悲欢,留下了无尽的感叹与辛酸。那么爱国呢?这个现代人念兹在兹的守国之魂,究竟何在呢?它终究该出场了,但必须是历史到达现代门槛的时候。如前所述,“爱国”是一件舶来品。现代所称的爱国,至少在最开放的那些人心中,已经不再是忠君,而是爱那个“属国人公产”的国家!在这个意义上,“爱国”为全世界所共有,成了一种普世价值!

不幸,我们却是一个尚未文明到愿意接受普世价值的国度,就是对这四个字似乎都有本能的排斥。那么,我们能接受已经成为普世价值的“爱国”吗?恰恰不必为此担心!中国朝野都完完全全地接受了“爱国”,而且已经到了热烈拥抱的程度!在现代中国,这是一种少有的“普天同庆”:“爱国”成了毫无争议地举国接受的唯一的普世价值,而且已被写入张榜高悬的“核心价值观”了!

“爱国”的普世性,具有字面上的直接意义,似乎也被世界各国奉为圭臬。此处不去说各国在历史上如何,仅仅看一下近现代,“爱国”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导演了怎样震荡全球的历史巨剧。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扮演主角的不再是王侯将相,而是一种新的人类群体,一种不为我们的先人所熟悉的群体,它今天已经名贯全球:爱国者!从此,人类的命运就与各色各样的爱国者交织在一起了。

“爱国”不仅已经铁定成为普世价值,而且在一些人心中已居普世价值之首了。素被推崇的那些普世价值,似乎也屈居其下了。

胜过自由。法国革命之后,以自由、平等、博爱立国的法国,实际上却让“爱国”成了主调。正是狂热爱国的法兰西士兵,跟随拿破仑横扫欧洲,毫不客气地剥夺大多数欧洲民族的自由,实际上也牺牲了法兰西民众自己的自由。

胜过平等。受到“爱国”鼓舞的俄罗斯士兵,听从沙皇的召唤,为俄罗斯开疆辟土而奔赴边疆,哪里想到边疆民族的平等地位?正是这种爱国种下了今天的恶果:被征服的那些民族,在1991年就纷纷离苏联帝国而去了!

胜过博爱。狂热爱国的德国人,对被征服民族的爱,就是大战中无处不在的屠杀与虐待。任何其他考虑都得让位于爱国啊。

胜过正义。一战中在前线坑道里互相厮杀的欧洲各国士兵,心中就只剩下爱国了,哪里还能保留“正义”的位置?否则,那场战争就没有意义了。曾被恩格斯寄以希望的第二国际的国际主义者,在一战来临之际,面对各国的爱国狂潮毫无办法,不能说服“同志们”坚持正义、不参与兄弟相残的战争。正义怎能挡得住爱国呢?

“爱国”大行其道的这一幕,仅仅是出现在世界的昨天吗?

哪里最爱国?

“爱国”固然是一种普世之物,但各国的“爱国”却并不完全一样。美国佬几乎每天都在痛骂美国政府,致使局外人不免怀疑:美国人的爱国心何其变态!似乎更加爱国的中国爱国者,用U形锁砸破了同胞的脑袋!你能不认为,后一种爱国更加强势,更加无敌于天下!是什么高招培育了这种“爱国之最”呢?

它就是专制;专制土地上最能生长出顶级爱国者。

现在,你该知道到哪里去找最爱国的国民了。

一战中的最爱国者,就是完全忠于威廉皇帝的德国士兵,尤其是一个叫做希特勒的下士。在德国阵地上,不太可能有奔向对方的降兵,这样的人早就被普鲁士专制主义传统根除了。就是来自第二国际的社会主义的德国士兵,也不敢不爱国!

太平洋战争中谁最爱国?是彻底忠于天皇的日本士兵。日本士兵不仅没有投降者,也几乎没有后退者。据守在太平洋海岛上的日本士兵,完全绝望之后大多选择了自杀。

萨达姆垮台前后的伊拉克人,何者更爱国?肯定是萨达姆垮台前的伊拉克人:在两伊战争中,是伊拉克士兵用自己的身体去填满伊朗人的战壕!

专制政府既教育其臣民盲目爱国,也不容许任何人不爱国!

如果到其他地方去寻找爱国者,例如今日之欧美,那么多半令人失望。在和平时期那里永远是吵吵嚷嚷,谈什么爱国的人会被人当做神经病。即使在战争状态下,也有人与政府唱反调,越战期间美国国内声势浩大的反战示威就是例子。据说还是学生的克林顿就参加了反战示威,而被保守派认为是不能原谅的历史污点!

欧美人真的不爱国吗?打赢两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力量毕竟是英勇无畏的美国士兵!今天甚至有人认为:美国人是这个地球上最忠诚的爱国者!但他们那种爱国却有一点异样,不太被大洋此岸的人理解。

如此看来,“最爱国者在哪里”的问题,似乎还是一个悬案。

爱国教育

今天的当家人最大的关注想必是:如何使尽可能多的人爱国,而且使人们的爱国心普遍高涨!依据我们的传统,大多数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宣传与教育是提高爱国心的不二法门!这一认知导致今天的爱国宣传与爱国教育铺天盖地,有压倒一切之势。

实际上,此中有极大的误区,把握不好将事与愿违。最大的误区是对“爱国本质”的误判。爱国既不是什么德行,也不是什么觉悟。爱国是一种情愫,它出自历史与环境,并不服从道德的管辖。被道德管住的爱国,不是真正意义下的爱国,而是“不敢不爱国”!

为了理解爱国的本质,不能不回到最基本的问题:人们为什么爱国?最简单的回答是:

爱国出于两个理由:国家值得爱;它属于自己。

对于以上理由的解释需要稍稍展开。国家之所以值得爱,理由包括:它很优越,让你有自豪感;它待你不薄,甚至恩重如山,等等。国家属于自己,可能基于法律的、历史的理由,让你获得归属感,归属感愈强,愈激发爱国心;最强的归属感源于种族或者民族认同,炎黄子孙这一认同就让你泪眼汪汪!

可见,爱国的理由具有高度的本源性,接近于与生俱来,从根本上说与法律、道德的约束无关,也与教育无关。当然,教育可以加强爱国情愫并提升其表达方式,但并不决定爱国的根本取向。

对于“爱国”的如上理解自然地引申出如下结论:

其一,爱国是一种重要的情愫,在驱使人们效忠于国家这一点上,它是无可匹敌的力量源泉。但它更偏于感性而非理性,并不能过高地估计爱国的精神价值,更不能说爱国是什么“最高尚的”文明价值,甚至不能说,爱国是衡量文明水平的恰当标志。一个除了“爱国”之外别无其他的国家,不可能进入高度文明的国家之行列。

其二,仅仅在加强爱国情愫这一点上,爱国教育才起作用。在满足社会的精神文化需要方面,爱国教育的作用位于科学文化教育、道德教育、人文教育等等之下。就是对于爱国情操的养成,也主要应寄希望于基础教育与人文教育,这一点已为世界主要文明国家的历史经验所反复证明。在世界的主流已进入高文明时代的今天,仍然将爱国教育看作主要希望所在,乃是文明水平低下的标志,毋宁说是国家的耻辱!培养那种人文素质低下的爱国战狼,对于国家最终将有害无益。如果社会遍地是“将U型锁砸向同胞”的爱国战狼,岂止是非国家之福,一定会使国家滑向危险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