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乡:白云岩

in #hometown3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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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的一天,母亲背着一身沉重的黄昏回来,激动地说,她上了白去岩。

一月份的一天,父母叫了个巫师,在家里打卦到半夜。法师念念有词,然后说,要送菩萨子祝福,就要到南岳去烧香。妈妈生了好几个孩子,只有我和姐姐两个活着。双亲年事已高,面对人丁稀薄,心惊胆战,落荒而逃要去找巫师讨教求子之法。

法师一脸肃然,口吐几句十分深奥的话,伸出两个鸡爪般的手指,将地上两个紫檀木卦课塞在怀里,笼了个红包,提了提请菩萨时宰杀的大公鸡,泰然而去。妈妈没去南岳大庙。家离南岳天远地远,家境艰苦,凑不齐去南岳盘缠。《故乡风》中,白云岩送子观音非常灵验,母亲便去白云岩敬观世音菩萨。在白云岩上有三座寺院,由下而上分别是牧云寺、毗卢寺、妙音寺,其中有住在僧人尼姑师父中的一位法号明德,颇有名气。就在此时,邵阳城内退休的老太婆,每年端午到中秋,都要驱车赶往南岳大庙敬香。南岳归来,又从邵阳城北行四十余里,来到白云岩上的寺院“烧回香”。他们或者开车,虔诚的人只是简单的走路。当时我在新田铺镇上中学。新田铺镇是邵阳到白云岩必经之地,上学放学,常常伴随着这些提着香篮步行去白云岩烧香的大婶奶奶们,记忆最深刻的,是她们脸上那一副虔诚的神态,沐浴在晨曦中哗哗流淌的阳光中,纤毫毕现。

妈妈只在白云岩上烧了回香,菩萨不在,她的添丁之念也不起作用,最后还是只有我和姐姐两个陪伴他们一生。
不但父母、邻里、乡亲,家中有事,先想一想,还得先到白云岩上吊卦烧香。烧过的香火回来了,他们的脸上大多浮现出兴奋的神情,仿佛祈求的祈求已经得到了白云岩上众菩萨的亲口承诺。但是结果也大多令他们失望,究竟是贫穷还是贫穷,是疾病还是疾病,是意外还是意外,人生的一切,都没有走在他们所向往的轨道上。

童年时,白云岩留给我的记忆,就是深山老林中的一座庙宇。庙宇已被破坏,根本没有任何灵验。

那时我还不知道,家乡在县城,能称之为风景区的,只有这座白云岩。到明末清初,宝庆府城内一班有山水情趣的文人聚为“宝庆十二景”,白云岩便以“白云樵隐”而得名。在县境内唯一的候选人。

但是,被称为“白云樵隐”的这件事却相当尴尬。这名字听起来很有灵气,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深以为然,却有些凄凉。有白云,当然有。这是首次从邵阳丘陵到雪峰山的高山麓过渡。望着邵阳城,板竹山成了一排排雄伟的哨兵,横跨南北。由板竹山北向西偏西去新化,经过第一个垭口,便是白云岩下的白云铺。在峰峦环抱中的山槽是一个巨大的陶罐。除初秋云淡风清,一年到头,夜幕降临,雨雾从半空中滴落,高山阻隔,翻不过山巅到大山外云游四方,只能像关在羊圈里的羊群,挤在山凹里,左冲右突,翻滚升腾。站在白云岩之上的山头上,看到了整条山槽的云海,将巨浪推向前面的山峰,又被远处的山峰挡了回来。明媚的阳光盖满了白云,梦幻的霓虹花在浪尖上灿烂地绽放。只有高耸入云的山峰才能耸立在云海之上,犹如大海中的一个小岛,随白云飘浮。

《白云岩》的名字,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云层之外有茂密的山林。云彩是森林的肥料,使山上的树木长得茂盛茂盛。插在空中的青松、楸树、枫树,一个个身躯挺拔,三五年就成了英俊的少年,连边缘地的灌木丛,也是一年半载便把山坡上的裂痕一扫而光。那一年,柴火是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能源,山外人家进山到白云岩所居的板竹山砍柴,是一小时一次练习的功课。余下的日子也晚了,没有到板竹山去砍柴的痛苦经历,但是我父亲,从七八岁起就进山里去砍柴,脖子上磨出的肉瘤,一辈子也没消掉。而且,山里人,把砍好的木柴或烧好的木炭挑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是他们谋生的最重要手段。小时候,我常看见他们挑着柴火或木炭在城里叫卖。那些卖柴翁或卖炭翁满脸烟火色,鬓角苍苍,瘦弱的身躯顶着一张黑黑的脸,下流的笑容中永远弥漫着一种汗碱浸出的酸臭味。

在白云岩上,漫天的白云隐没了樵夫的身影,只有他们砍柴时发出的“橐橐”声,在白云深处孤独而沉重地回响着,就像从白云里一点点流出的血液。这种景致,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仙境,而在景物的描述者看来,更像是人生的酸楚。

白云石就在我家附近,将近二十华里。但是在上大学之前,我一次都没去。正因为年纪小,我才没有在白云岩上求菩萨。家穷,除上学外,每天都要在田里抽丝一般地抽些能饱肚子的粮食。那时,大米、地瓜、各种桃木李果,甚至野地里长出来的马鞭草嫩茎,都是我垂涎已久的珍宝,能让我的眼睛闪闪发亮。而且白云岩上无神菩萨与险峻大山,是激不起我半点兴趣的。

刚到大学三年级时,我第一次去了白云岩。一群大学同学来我家玩,他们想看看附近的风景,我就带他们去了白云岩爬山。

进山的路尚未修复。由山脚下的白云铺拐进去,在田里走了一大段田后,又爬了一大段弯弯曲曲、险峻险峻的荆棘小道,终于到了半山腰的白云岩山门。那时我的心情已经不同于蜗居乡下时的心情,作为所谓的“天之骄子”,初夏满山遍野的翠绿就是我们嘹亮的前程。良好的心情,美好的景色。走进山门口,踏云履月上山,在山间溪流上的会仙桥上,是他们要去朝拜的仙人。跳跃到毗卢寺大堂,对着庄严的佛座正眼也不瞧一眼,巡访一般左看右摸,又有风一般出来,轻盈地跑过被岁月洗刷成幽青的石板路,一路啸聚而行,全然不顾寺院里的人和一群香客所投下的目光。那时还是八十年代初期,破败的庙宇未被修复,老墙有点歪,又有一层烟熏黑雾笼罩的大菩萨,寥落地发出历史的幽光。除了毗卢寺和妙音寺之间散落的香樟树影外,我们没有什么兴趣去拜访他们,只有几分闲暇,回望山脚那如画般清澈的田野。凉爽的山风吹过沟壑间的缝隙,吹来阵阵吹来吹去我们的心绪。大家哈哈大笑,跑过毗卢寺,穿过上边的妙音寺,又一次手脚并用,向妙音寺后面的山顶攀登。

当时通往山顶的石阶还没有建起来,只有一条小路,上面爬出了若有若无的伐木工人。但是我们却无法抗拒。走到什么地方,虫鸣鸟鸣,我们就像一只兔子,走到什么地方,鸟飞走了,只有藤蔓上那盏绯红的野泡灯笼在发光。在山峰不远处,一面高高挂着悬崖,正对着我们。稍微休息一下,我们就搭起了人梯,下面的同学抬起上面的同学的双腿,立刻轻盈地往上爬。我们不经意间就等到了山顶,而我们的家人却在那里等着。

就景观而言,白云岩的妙处只能站在最高处才能领略。望着南面的板竹山最后一道屏障,一望无际的湘中山峦画卷从山底铺就到远处的天际线。在夏季炎热的烟尘中,不知疲倦的农民们正在一笔勾销着金黄的,葱葱的,或是镜花水月的稻田。那是一片青黛色的小山,埋伏在田里,静静地依偎在田里,成了农民们休憩的最佳去处。田地与山丘之间,大多是农民的土坯房,在烟尘中与田地的色彩融为一体,午后袅袅升起的炊烟,传递出一个生生不息的梦。朝北边看,就是波涛汹涌的群山。山峰上没有樵夫砍柴的“橐橐”声,只有绿林如火地舞动,偶尔云端传来“叮当”的牛铃。云彩并不重要。夏日的云彩有点稀薄,一丝丝,一朵朵,像轻盈的少女在山峰的沟壑中缓缓地飘荡,晶亮的眸子将阳光投射在千丝万缕的梦中。云彩飘摇,牧笛吹鸣,望尽天涯海角,一片祥和祥和的景象。

人们所说的观景者,其实表现的是自己的心情,也表现出自己的真实处境。初上白云岩的心情,让我对这片故土的风景,有了一种以前灰暗落后的回忆,并且一直充满着好感。从此以后,我不知上了多少次白云岩,有事无成,我愿意到白云岩去看看,让自己的内心和故乡的风景做一次亲切的交流。

白云石是风景名胜区和佛教圣地的统一。几座山寺经过几次修复,现已恢复。住持带领僧尼,潜心向佛,竟将日青灯黄卷,目不转睛。四月份,我最近一次来到白云岩,走进上庵妙云寺的大堂,一位小尼姑跪在观音像前,虔诚地诵读《波罗蜜经》。她已完全进入了经书所展现的境界,游客们的议论和指点,游客们好奇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不是她已经进入了一个既没有他也没有我的境界?这时的白云岩还没有到香火季节,寺院住持已带领一众僧尼到山下化缘,偌大的妙音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住持。他的虔诚和谨慎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只是,我每一次上白云岩,都没有用虔诚来礼佛。当你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这是小和尚念经时,口无遮拦。恭敬佛的心渐渐生了起来,进了佛堂,不再嘻嘻笑笑,而是无声无声,面色如水。不管是修道士,还是敬拜香客,他们都有自己的信仰。就像他们不会强迫我那样,我也不能打扰他们。我只看风景,只读其众所传,只听其种种传说。妙音寺大殿两边的对联上写到:

云郁山峨,云为山,山为云,云舒山自在
风清洞古,风生洞,洞生风,风吹洞无心

从南宋宝佑年间开始,白云岩上的古庵以降,不知阅尽人间多少悲喜。但在悲喜之中,它却一言不发,自在云卷,风吹云吸,吐故纳新。我也是。我从来不信佛,但是每次来到白云岩,白云岩都会用它宽大的胸怀来迎接我,喝上几口清澈的山泉,吸上几口清凉的山风,心情便平静了许多。最初来白云岩的轻浮慢慢被人生的经历剥离,只留下对生命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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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父老乡亲不会这样呢?母亲为了求子上白云岩,并没有因为白云岩不能帮助她实现梦想而诋毁它,相反,如今母亲每隔几年,还是要到白云岩的中庵敬几柱香。我家亲戚有事,也要去白云岩烧香打卦。没有一个人是佛教徒,但是在他们心中,白云岩似乎成了心中的皈依。她们不希望白云岩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境遇,只希望当人生遇到坎坷的时候,能让它撑起心中的信仰。

云雾缭绕的白云岩千百年来香气扑鼻,早已溶入父辈的血液中。千百年来,在他们的潜意识里,白云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他们内心深处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