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俄为师

辛亥前后颇被看好的西为中用,与其说是西化派的主张,不如说更被保守派青睐。此时的保守派已经不便公开反对西学,宁愿认可“西为中用”,以之作为实质上拒斥西学的挡箭牌。只是,到后来时移世易,西为中用被代之以俄为中用,而且也不是装装面子,那是实实在在实行了的,而且进而发展到“以俄为师”。其后果就是:在命运攸关的20世纪,中国一度实现了相当程度的俄化。只是,俄化的利弊得失似乎不像西化那么明显,今天人们也不将以俄为师当一回事。而这正是值得人们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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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人之徒

在1920年代最流行的口号就是“以俄为师”;后来就是“以苏联为师”。这也不是几个“被赤化”的造反文人喊喊而已,而是国民革命领袖孙中山的公开主张,而且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被确定为国民党的根本国策。孙中山的三大政策“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至今都还载于教科书呢。

今天的历史学者及一些关注历史的人知道,颇具战略眼光的俄罗斯人,于上世纪初在中国物色了两个徒弟,即国共两党;而且促成了两党的联合。只是,这兄弟俩却远远谈不上志同道合,出身、信仰、构成、行事风格都十分不同,几乎一开始就貌合神离,最后终于分道扬镳。作为师傅的俄罗斯也不是一碗水端平,始终偏袒着中共;尤其是俄罗斯干脆拒绝了国民党加入共产国际的申请。这样,国共的决裂就无可挽回。此后,国民党也不可能继续保留“以俄为师”这一口号。

既然当时居于主流的国民党人脱离了“以俄为师”路线,以俄为师似乎就难见成效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在整个20世纪乃至今天,“以俄为师”都大见成效。具体说来,就得依三个不同的时期分别表述。

在1949年之前,以俄为师的最大成就,是国共两党都从俄罗斯搬来了一件打天下的利器——列宁主义。列宁主义的核心包括两大要素:集中制的权力结构;基于暴力的专政模式。对此,两位徒弟都心领神会。中共学得更到家,因此得了天下;而国民党则功亏一篑,尤其是未能完全依据列宁主义原则建成一个拥有铁的纪律的党——这本来是孙中山以俄为师的初衷——最终丢了天下。

1950年代是中苏——实际上就是中俄——蜜月期,中国奉行向苏联一边倒的国策,“以俄为师”达到了最高境界。在这一时期,俄罗斯将自己的全套看家本领都传授给了中国,最主要者可概括为:经典的国有制与计划经济模式;以军工企业为核心的工业化路线;高度集权的社会管理;对于大众消费的严厉管制;在官僚阶层中实现系统而广泛的特供制度;精神文化领域的全面控制;在国际领域全面对抗西方的冷战思维与冷战策略,等等。

1960年中苏决裂之后,如同1927年的国民党一样,中共也不便再提什么“以俄为师”了。从此,中国似乎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这正是中国理论家竭尽全力要全世界相信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根本上说,中国并未真正离开“以俄为师”的轨道,而是继续奉行俄罗斯模式踽踽前行。其所以如此,理由之一是:如果不是这样,中国到哪里去搬来另一套呢?就是想独辟蹊径也急不来啊。理由之二是:俄罗斯这一套毕竟很对味——这恰恰是最根本的理由!俄罗斯模式的根本优越性就在于:它能在最大限度内使权力受益!已经尝到甜头的中国精英,怎么舍得放弃俄罗斯模式而改弦易辙呢?

改革开放之后,俄罗斯模式颇受质疑,也不可能再提什么“以俄为师”了。但说“以俄为师已经成为历史”,却未免太早了点。一方面,巨大的历史惯性仍然在发挥作用;而且,深入一些人骨髓的“俄罗斯情结”,已经凝结成某种基因了。今天,“以俄为师”的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是中国人对于俄罗斯领袖普京的非同寻常的普遍崇拜。

当代的“以俄为师”,不折不扣地成了“以普京为师”!

俄化之路

学习西方的极致就是西化;而学习俄罗斯的极致就是俄化!真不幸,20世纪的中国人竟然必须在西化与俄化之间二选一!这对于一个以“五千年文明”而自豪的国家,究竟是机会还是屈辱呢?堂堂华夏民族,难道就不能“什么化都不要”,仅仅守着自己的“中化”吗?也不必明说什么“中化”,我们不本来就“中化”着吗?

清醒的国人早就知道,“俄化”已不合时宜,因为俄罗斯并不成功,它自己都已成了三流国家,几乎滑到了文明世界的边缘,又需要一个“彼得大帝”来力挽狂澜了。在愈来愈有吸引力的“西化”面前,“俄化”更成了自惭形秽的丑小鸭。今天,你绝不可能从中国精英的口中听到“俄化”二字。或许,最自信的那一部分中国人,已经在建议俄罗斯“中化”了!总之,在大多数中国人中,“俄化”不再是一个受欢迎的选项。

正因为如此,就特别不胜悲哀:今天还不得不重提历史上的俄化,而且也不能说,俄化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这是劫数难逃吗?

对于“俄化”问题的考察,离不开中俄交往史的如下两大特点:其一是,除了短暂的蜜月期之外,中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在很长时间内形同仇敌。其二是,中国的知识精英大多并不欣赏俄罗斯;相当一部分知识精英的学术与精神渊源在西方,而不在俄罗斯。在中国,“俄化”既无道义上的正当性,也没有文化上的吸引力,根本不适于摆到桌面上来。因此,“俄化”从未成为公开讨论的话题。

“俄化”与其说是一种国家目标,不如说是一种既成事实或者某种若隐若现的潜流。

但要正告世人:可能朝野都低估了俄罗斯的巨大影响。在差不多半个世纪中,从北方涌来的观念、制度、文化,可是一股不折不扣的寒流,早已冰冻了中国的社会与人心,而这就是“俄化”,只是国人不愿提到这件事、更不愿接受这个词而已。今天的国家架构、旗帜口号、政治仪式、党文化等等,哪一件不是前苏联的翻版?

苏联有党代会的宏大仪式,我们有两会的固定模式;苏联有覆盖全世界的宣传网络,我们有举世无双的大外宣;苏联有令人谈虎色变的克格勃,我们有令人敬畏的国安国保;苏联有高度集中的国家行为,我们有举国一致的大操大办;苏联有摧毁美帝的勃勃雄心,我们有引领全球的宏大目标……。

既然已经复制了如此之多的苏联制度文化,还不肯承认俄化,或者至少承认一定程度的俄化,就不近情理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就真的欠了俄罗斯人一笔巨大的人情债!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素来重视“感恩”,对俄罗斯也该报恩啊。当然,那究竟是“恩”还是“怨”,就要看对“俄化”的得失评估了,觉悟的中国人是不会误判的!

不可为师

刚刚提到了对俄罗斯“感恩”的问题,此事非同小可,现在就不能不专门一谈了。不妨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有人认为要感谢俄罗斯,我将第一个反对!我们不是俄化的受益者,而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

真正认识一个国家或者民族,从来都不简单。正因为如此,对一些国家的看法才如此南辕北辙。相当多的中国人都极端地高估蒙古人与俄罗斯人,认为他们都是所谓战斗民族,在世界历史上建树了赫赫武功。此中有两重误区。其一是这两个“战斗民族”在军事史上的表现并非总很出色;其二是更根本的理由,对文明的贡献才是最重要的,而俄罗斯人对文明的贡献却十分有限,蒙古人就更不必说了。

我认同全世界的主流看法:对俄罗斯不能给予太高的评价。实际上,它在历史上主要以野蛮落后的面貌出现,就是在近代也没有跟上文明进步的步伐。下面仅仅指出俄罗斯野蛮落后的几点主要表现:至今都未摆脱来自蒙古人的那种抢劫习性,随时窥伺着四邻的“家私”,不放过任何机会抢夺四邻的土地、财产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以致到毫无廉耻的地步。主要受害者恰恰就是最大邻邦中国!在世界主要民族中,俄罗斯的凶悍残忍都很突出;而俄罗斯的专制,则堪称欧洲的顽固堡垒。对此认识最透彻、批评最激烈的,不是别人,正是中苏都奉为“老祖宗”的马克思、恩格斯!如果引用马克思的原话,那就太伤害俄罗斯人的颜面了,我只能略去不提。

就是不考虑野蛮性,俄罗斯的文明等级也不高,至多只能算刚刚跨入文明门槛。对于许多标示文明水平的指标,对俄罗斯的评分都不高。例如,俄罗斯的司法体系在当今世界能有良好口碑吗?一个不断让媒体人“从人间蒸发”的国家,那样的文明是不会被文明世界认可的。还有,在诚信方面,俄罗斯肯定不足为世界的榜样。

然而,对于所有这些事实,大多数中国人竟然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了这一切,还能以一边倒向俄罗斯为荣吗?

求师之道

现代中国人非常乐于告诉全世界:他们从历史学到了许多东西,并经常用“以史为鉴”教训全世界,敦劝他国吸取历史教训。既然如此,我想世界人士一定乐于知道:在“以俄为师”这件事上,中国也吸取了些许教训吗?

在这个世界上,借用任何人的文明成就,应当没有任何预设障碍,这意味着持完全的开放心态。满清当然谈不上是什么开放的政权;但在1840年之后,至少其中已有一些人士认识到,必须“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只是它“师夷”做得不好罢了。无论如何,现代中国人总不至于比满清更不开放;“师法他人”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提出如下问题是很自然的:师谁?师什么?师法他人欲何为?在这一系列问题上,都有一些历史经验可用。下面依据相反的顺序来回答上述问题。

师法他人欲何为——这就是“师法他人”的目标。满清人的目标十分明确:用于“制夷”。只是今天听来此说有点令人骇然:我学习你就是为了制服你!我不知道,闻此言的洋人会相信这种话出自“礼仪之邦”吗?不过说真的,国人多半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就是在今天,恐怕仍然会有许多人坚定持此看法。不妨作个实验:让你在讲台上大呼:我们一定要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用以彻底战胜美帝!我敢断定会赢得掌声一片。是否战胜谁的问题,当然不必回避,但此处不论,因为那太小家子气,是胸无大志者之言。比如,学一路拳术怎能仅仅是为了击倒某某呢?因此,满清的“师夷制夷”之说不可取,更不能用于今天。心怀大志的中国人一定会说:师法他国就是为了文明进步,或者为了实现现代化,这才可登大雅之堂。

师什么——这就是“师法他人”的选项,总不至于什么都学吧。即使什么都学,也该有轻重缓急之分。满清“师夷”的选项是明确的:“长技”而已。历史已经证明:满清的“师夷长技”同样不可取,但说来话长,此处不论。那么,现代中国应向他国学什么呢?此处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要颠倒问题的次序了:学什么的选择基于学习目标。既然学习他人是为了文明进步,那么当然应当学习他人的现代化经验才对。如果意不在此,而是要学“钳制言论,弹压小民,集中权力,整肃异端”等等,那些东西或许很有用,可以当做宝贝搬回来,但与现代文明的宗旨就风马牛不相及了。

师谁——这就是你“择师而从”的那个师。百余年来曾被我们选为师者,可以排成一个长队了。晚清曾学日本、英、法、德、美;北洋政府先后学日本与英美;国民政府先后学俄、德、美;随后就是“一边倒”;直至改革开放之后才改弦易辙,重点学习西方,同时也兼及日本、四小龙等等。在所有这些国家中,俄罗斯有点特别。至于其他国家,则都达到了一定的现代化水平,也具有相当的现代化经验。就此而言,择之为师并非完全不可取。

至于俄罗斯,前面已经说到了“以俄为师”的教训。现在不妨重申:俄罗斯本身就尚未现代化,更不是现代化的榜样。因此,依据已经确立的原则,无论是今天和最近的未来,都不应当选择俄罗斯作为现代化的标杆;如果取法这样的标杆,那就只能另造一个俄罗斯!那合符中国人——包括历代先贤——的理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