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上的年轮

in #cn5 days ago

《门槛上的年轮》

老房子的门槛被岁月啃出了缺口,像颗掉了门牙的嘴,总在雨季漏进些青苔。我常蹲在这缺口前,看蚂蚁排着队爬过凸起的木纹——它们大概不知道,这道门槛曾被我的膝盖磨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擦拭的旧铜镜,映得出十七岁那年摔碎的搪瓷盆,还有母亲蓝布衫上永远洗不掉的酱油渍。

人生的第一个转折来得像场没征兆的雷阵雨。父亲在水泥厂扛了十年麻袋,突然有天回家说要去南方开货车。他的旧手表停在凌晨三点,秒针卡在齿轮缝里,像根冻僵的蚯蚓。母亲把晒干的茉莉花装进玻璃瓶,说南方湿气重,带着香就不会想家。可当我在长途汽车站看见父亲蜷在座椅上的背影,西装裤短了三寸,露出脚踝上的老茧,才明白有些转折不是转身,是把整个人连根拔起,连土腥味都留在了站台的地砖缝里。

青春期的转折藏在数学作业本的褶皱里。我对着考了三十八分的卷子发呆,后桌的陈露把草莓味橡皮擦推过来,橡皮上的卡通图案被磨得只剩半只眼睛。她总说要去北京学画画,用彩色铅笔在课桌上画天安门,颜料渗进木纹,像道永远擦不掉的伤疤。后来她真的走了,带着装满素描纸的蛇皮袋,而我留在县城水泥厂技校,在钳工实习时磨破了三双手套,才发现有些转折是别人画在课桌上的彩虹,而自己踩中的,永远是地上没干的水泥。

真正让骨头缝发疼的转折,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母亲的病历单上写着“中晚期”,墨迹在灯光下泛着青灰,像块浸了水的宣纸。她摸着我手腕上的胎记说:“小时候总怕你摔门槛上,现在才知道,人这一辈子要摔的门槛,比门前的青石板还多。”父亲的旧手表修好了,却总比标准时间慢五分钟,仿佛在固执地守住某个不愿流逝的瞬间。我在缴费窗口数着银行卡余额,突然想起陈露画的天安门,原来有些转折不是彩色铅笔能勾勒的,是现实拿手术刀在生命上划开的口子,连止痛片都填不满。

去年秋天回老屋,门槛的缺口被水泥补上了,却比原来的木头高出半寸。我蹲下来系鞋带,看见墙根新长的野雏菊,花瓣上沾着晨露,像极了母亲装在玻璃瓶里的茉莉花。巷口的收音机在播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好天气,可我知道,人生的转折点从来不是天气预报能算准的——它可能藏在父亲货车的反光镜里,可能躲在陈露没寄来的明信片背后,也可能就趴在医院走廊的瓷砖上,等着某天绊你个趔趄,却又在你摔倒时,让你看见藏在砖缝里的萤火虫。

母亲临终前把晒干的茉莉花塞进我手心,花屑落在她手背的老年斑上,像撒了把碎星星。她没说遗言,只是盯着墙上的挂钟笑,那钟是父亲从废品站捡回来的,总在整点时敲错次数。我忽然明白,原来人生的转折从不是单独的某道弯,而是无数个瞬间织成的网——就像老门槛上的缺口,补了又裂,裂了又补,最终让每道伤疤都成了年轮,刻着雨水的重量,刻着阳光的温度,刻着我们在摔倒时,双手插进泥土里摸到的,那点潮湿的、带着草根味的希望。

如今我常坐在新公寓的落地窗前,看楼下的梧桐落叶。它们打着旋儿落下,有的飘进垃圾桶,有的停在自行车筐里,有的被风吹到更远的街道。就像人生的转折点,没人知道下一次会撞进怎样的风景,但至少,当我们蹲下来系鞋带时,还能看见砖缝里的野雏菊,还能想起老门槛上的阳光,还能听见母亲说的,那句没说完的、关于茉莉花的秘密。原来过得好不好,从来不是看转了多少次弯,而是看我们在每个转弯处,有没有学会像蚂蚁那样,背着光,慢慢爬过岁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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