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到底是怎么毁掉“小姐”这个词的

近日，第90届奥斯卡入围名单公布。华语影片在提名上的颗粒无收，并不妨碍中国人的围观热情。人们惊讶地发现入围最佳影片的《伯德小姐》的港译片名居然叫《不得鸟小姐》。这一次，拥有贾秀琰等著名翻译家的中国内地，仿佛在翻译方面占领了高地。

从《小姐》到《伯德小姐》，中国人好像只能在外语片里见到“小姐”这个说法了。这并不是个错觉，人们的确在避免使用“小姐”。就连许多国外旅游网站，都会对初次来中国的旅行者谆谆教导：为了避免误会，不要称呼年轻女性叫“小姐”。
“小姐”这个词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意思”？小姐在以前一直是高贵的象征吗？现在还可以把年轻女性称为小姐吗？如果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得从上个世纪的香港说起。
夜场文化的兴起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夜生活十分丰富。在油尖旺、湾仔、北角，酒吧舞厅林立，每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无数香港人在夜场的欢乐中沉醉，度过他们的芳华。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美国人。
越南战争爆发后，每名在越南服役的美国军人都有资格获得一次R&R休养(rest and recuperation)。除了本土的夏威夷外，美军在东南亚的越南、菲律宾、泰国、香港、台湾等地都设置了休养基地。对于美国大兵来说，休养就意味着三件事：酒、购物和女人。尽管备受诟病，性旅游却一直是R&R活动的重要内容。
随着越南战争升级，美军来港度假或补充给养的人员日渐增多，很大程度上刺激了香港色情业的发展，形成红灯区。比如香港岛的湾仔，在成为知名速冻水饺品牌之前，它首先是个码头。
1971年的湾仔/wikipedia
1971年的湾仔/wikipedia
湾仔位于香港岛北岸，当时香港的海岸线自大道东口弯入，形成了一个海湾。粤语里称小的东西多以“仔”来形容，这个小海湾就被人们亲切地称作“湾仔”。湾仔海边，军舰泊岸，酒吧林立，美国水兵纷纷到这里买醉寻欢，很多“吧女”充当他们的临时性伴。
当时的吧女，多出身于子女众多的贫寒家庭，最大的姐姐通常会牺牲自己去当吧女，养活全家。“这些吧女有时候会被水兵带出街，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卖口香糖，就帮忙拿起水兵的钱包买一两块，反正钱也不是她的”，香港演员惠英红回忆过去时，总会提到家道中落的经历。她从四岁开始，就不得不在湾仔码头叫卖各式货物补贴家用。
1965-1970年，香港每年接待大约20万美国军方人员，来港的军人越多，他们的钱就越多花在那些为他们提供服务的酒吧和舞厅上。发达的娱乐服务业，不但每年能为香港赚到三至四亿美元的收入，还给数千名居民创造了工作机会。到七十年代中期，香港已有1.8万左右的女性参与到性产业。
1970年，美国水兵与吧女的合照/The Face of Hong Kong
1970年，美国水兵与吧女的合照/The Face of Hong Kong
正是在这一时期，香港出现了最早的日式夜总会。香港的语言习惯受西方影响较深，惯常称呼年轻女性为“小姐”，在夜总会工作的女性就被叫作“舞小姐”。说是舞小姐，其实谁都知道，做舞小姐并不只是陪客人跳舞这么简单。大部分舞小姐就是妓女，只不过交易比较隐蔽，在选择客人上有较大的自主权而已。
1974年，年仅十四岁的惠英红就在夜总会跳舞了，“不过一般都是戴着头套，跟舞狮子一样，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舞小姐”，三十多年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这样回忆道。
吴君如饰演的香港夜总会里的舞小姐/电影《金鸡》
吴君如饰演的香港夜总会里的舞小姐/电影《金鸡》
除了舞小姐，香港色情行业还有很多专属符号，比如北姑、鱼蛋妹、一楼一凤等。北姑，其实就是来到香港的内地妓女，在电影《香港有个荷里活》里，周迅就饰演了一名北姑。鱼蛋妹，一般是在鱼蛋店内为客人提供抚摸和手淫服务的高中生。“一楼一凤”则钻了法律的空子，指的是一个住宅单位内只有一名性工作者，因为根据香港相关法例，任何处所内有超过两人卖淫即可被视为卖淫场所。
这些地域特征浓郁的词汇注定只会在香港出现。但最终，只有舞小姐冲出香港，走向内地。
改革春风吹满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社会环境逐渐开放。来自境外各国及地区的人们，进入内地的一些开放城市，探亲、旅游、经商。
港商进驻也发生在这一时期。当时“三来一补”企业在东南沿海地区（特别是广东省）兴起，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税务补贴的优惠政策，吸引到不少港商的投资。港资一度占据内地引用外资比重的60%。
2011年，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三来一补企业的工人正在岗位上缝制手袋/视觉中国
2011年，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三来一补企业的工人正在岗位上缝制手袋/视觉中国
港商带来了相对西化的生活习惯和语言，比如将年轻女性尊称为“小姐”。有了洋气的“小姐”，新中国前三十年大行其道的“同志”“姑娘”“大姐”等称呼迅速过气。
中国的服务业也随即腾飞。从1978到2003年，广东省的第三产业就业人数增加了近一千万。大量年轻女性加入了新兴的服务业，成为“小姐”称呼的第一批享用者。“小姐”一词也视行业衍生出“售楼小姐”“导游小姐”等新品种。快速发展的餐饮娱乐业也贡献了 “夜总会小姐”“发廊小姐”等时髦词汇。
娱乐场所的一些“小姐”在提供合法服务之余，暗地也提供色情服务。在BCC语料库检索“小姐”，可以看到1983年人民日报首次提到“陪酒小姐”、“按摩小姐”等词语，这里的小姐，就带有贬义，并且具备“与客人关系暧昧”的暗示了。
靠近香港的珠三角地区，性产业也迅速发展起来。1981年广州市抓获的三百余名嫖客中，港澳来的占了一半多。同年，公安部颁布了《关于坚决制止卖淫活动的通知》，在1986年又颁布了《关于坚决取缔卖淫活动和制止性病蔓延的通知》。
2003年，兰州夜查顶风开业的歌舞厅/视觉中国
2003年，兰州夜查顶风开业的歌舞厅/视觉中国
官方打击卖淫的效果并不理想。在八十年代初期，卖淫嫖娼活动只是在沿海城市比较突出，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几乎所有省、市、自治区都出现了，连海拔三千多米的拉萨都没能幸免。
看起来，香港的“舞小姐”早已随夜总会等新鲜事物一同引入内地，只是这个词来到内地后有点水土不服。在这里，它进化出一个更为人们熟悉的名字——“三陪小姐”。
陪吃陪喝、陪唱陪跳、陪睡陪聊……三陪小姐的业务范围，好像不止三项而已。“三陪”，也就是什么都陪。中国人太单纯了，如果叫“舞小姐”，八成真的以为只是跳舞。
2014年，江苏南通某酒吧，店庆活动上跳舞暖场的模特们/视觉中国
2014年，江苏南通某酒吧，店庆活动上跳舞暖场的模特们/视觉中国
在多数人的印象里，跳舞与表演是分不开的，大到部队文工团的汇报演出，小到小朋友们逢年过节被拎出来给亲戚们“来一段儿”。网上流传的一则段子说“中国五十五个民族喝酒后能歌善舞，只有汉族喝完酒开始吹牛”，虽然夸张，但对于没有舞蹈习惯的国人来说，跳舞确实不是主要交际方式，喝酒才是。于是香港的“舞小姐”传到内地以后，就变成“三陪小姐”，进而简化为“小姐”。
此外，尽管卖淫现象愈演愈烈，但嫖娼仍是违法的，人们也避免直接使用妓女来称呼性工作者。用“小姐”指代“妓女”，属于“隐语”。这是一种语言变异现象，通过借代、引申、谐音等手段改变说法，暗指某种特定的对象，俗称的“黑话”就是隐语。违法犯罪团体是使用隐语的主要人群，娱乐场所是隐语传播的重要场合。
有时候，隐语甚至不需要任何语言文字，懂的人自然懂。2017年底，天津某高校清理了一批在车顶上放饮料的外来车辆，“车顶放饮料”的地下交易浮上水面。“喝我水”谐音“和我睡”，且不同饮料暗示不同价格，通常为饮料市价的一百倍，如矿泉水对应200元。引起广泛关注之后，该校撤下了官网上的通告，并澄清：没有学生上车。
关于清理校园外车辆“车顶放饮料”的通报/天津师范大学保卫处网站
关于清理校园外车辆“车顶放饮料”的通报/天津师范大学保卫处网站
普通的高校师生哪里熟悉这套隐语。其实，这些老司机能等到的，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小姐”。
为什么是小姐
如果要研究小姐一词的语义变迁，人们一般都会援引诗人赵翼的考据。这位生活在清朝的宋朝宗室后裔，在自己的笔记中把当时的风气暗暗鄙视了一番。他说现在南方财主家的女儿多称“小姐”，却不知道在宋朝时“小姐”是宫女、妓女等低贱女子的称谓，大家闺秀都是叫“小娘子”的。不明真相的自媒体从业者看到这里，大概分分钟可以写一篇《震惊！宋朝的妓女就叫小姐了》。
古装影视作品中的“小姐”多为大户人家的女儿/电视剧《还珠格格》
古装影视作品中的“小姐”多为大户人家的女儿/电视剧《还珠格格》
其实，即使是在被赵翼点名的清代南方地区，小姐也可以指妓女，晚清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五回就提到“富贵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那么，既然古代时“小姐”就有带有妓女的含义，现在“小姐”一词的异化，算不算是一种复古呢？
事实上，纵观历代的变化不难看出，小姐的身份有高低，但主体意义是不变的（即“年轻女性”），变化的只是它的感情色彩。宋代，小姐是低贱的年轻女性；元代至民国，小姐是高贵的年轻女性；改革开放之初，小姐是一切年轻女性。小姐与妓女的含义有所重合，是因为这个词本来就是用来称呼年轻女性的，而色情行业里年轻女性又占绝大部分而已。
为了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使用有争议的称呼，人们做了不少尝试。2004年，北京市丰台区右安门街道规定，工作人员禁用“小姐”、“小保姆”等称呼外来人口，一律改称“同志”，尽管“同志”一词，也发展出了另一层含义。
“小姐”一词的使用频率在1997年达到高峰，21世纪之后逐渐减少/BCC语料库
“小姐”一词的使用频率在1997年达到高峰，21世纪之后逐渐减少/BCC语料库
丰台区的规定不是个例。作为敏感词之一，“小姐”在互联网上也常常消失。之所以做出这些规避，是因为当一个词具备多重含义时，人们容易联想到不好的那层意思。按照语言学家利奇对语义的划分，一个词除主体意义外，还有内涵意义。内涵意义通常取决于某个社会对一个词的理解。
然而，人们真的会因为一个词或一句话“有内涵”而造成误会吗？事实上，无论是“如果你来早了，你就等着吧；如果你迟到了，那你就等着吧”，还是“冬天能穿多少穿多少，夏天能穿多少穿多少”，中国人长于精准捕捉这一套独特话语体系中的弦外之音。同样，任何一个熟悉中文语境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皮肉生意”指的是屠宰业还是色情业，以及日常对话中的“小姐”到底是哪个小姐。
人们不再接受“小姐”这个称谓了吗？现代人对于“小姐”这个称谓的接受程度，词汇学、语用学和社会语言学方面都有不少研究，其中不乏一些问卷调查。研究结果表明，人们对“小姐”一词，主要持正面、认同的态度。而且越发达的地区、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越倾向于此。
越是发达的地区的女性，其实越不在乎被称为“小姐”/《“小姐”称呼语的语用特征、地理分布及其走向》
越是发达的地区的女性，其实越不在乎被称为“小姐”/《“小姐”称呼语的语用特征、地理分布及其走向》
那么，性产业中的从业女性如何称呼自己，又希望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比起看似有尊严的“性工作者”，她们更喜欢被称为“小姐”。原因就在于，“小姐”一词，尽管成为对“从事性交易的女性”的代名词，但仍未具有较强的贬义。小姐既可以指一般的年轻女性，也可以指性从业者，堪称“薛定谔的小姐”。
小姐的自我身份认同/《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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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嘲笑她们的一厢情愿。相比之下，抗拒过“三八妇女节”而生造出来一个“女生节”的高校女生，好像也并没有底气高唱一曲《我们不一样》，大家都只是对永葆青春有向往啊。
不难想见，在今天，能够成功激怒一位年轻女性的称谓，也许不是“小姐”，而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