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扫地

in #cn-history12 days ago

现代中国有一批名流学者,例如冯友兰、潘光旦、沈从文等等,曾经受万众景仰,几乎获得神一般的形象。但他们都经历了自己命运中的过山车,成了斯文扫地的猥琐小人,被公众视为只配沦落最底层的劣等人类!同样是这些人,竟然会君子小人兼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但在中国现代史上,这却是绝对的真实,无需任何夸张与渲染。催生了这种骇世奇观的,是一样东西,它就是在全世界都令人谈虎色变的政治运动。

名流剪影

我有时不免想:也不必太厚古薄今了,当今时代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敬畏任何名流了,甚至不再有什么名流!在网络上,你不妨对任何可能被称为名流的人,劈头盖脸狠狠打一棍子!

如果倒回去100年甚至70年,那就不然了。那时,文化界的一些明星光芒闪耀,让你睁不开眼。下面略举数位,让你回眸一番那个已逝去的时代。

沈从文——1920年代就已出名的文学青年,在传说中他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事迹,竟是初次登上大学讲台时的尴尬:足足半个小时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固然不是亮点,倘若不是名人,谁会去在意这件事?至于他猛追世家小姐张兆和的故事,则百年之后还余香未散。但如果没有他那些颇受欢迎而广为流传的乡土小说,上面这类流风余韵就不再有意义了。至今都有人认为,沈从文是当时中国最接近诺奖的文学家,恐怕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郭沫若——今天的网络上,如果还出现郭沫若的名字,多半不是夸耀的对象。但在百年之前,他可是真正的文坛才子,光彩照人。郭沫若遭今人嘲弄的文学形象,很可能源于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新诗。但既然还有不少人唯恐被讥为不懂文学,到郭氏的大白话诗中去寻找深刻,那么已经是其文坛影响力的明证了。当然,如同沈从文一样,郭沫若的名流生涯也少不了风流韵事作为辅料,尽管那些故事让他的德行大大失分。在今人眼中,或许沈从文与郭沫若已经半斤八两;但在那个年代,红透中国的郭沫若,连眼角都不会扫沈从文一下!

史良——在她的年代,一个完美女性的形象就无需增加任何东西了,否则就不免光芒太盛伤人。试想,在史上闻名的“七君子事件”中,独独一个美艳女性鹤立其中,而且是以“法学名流”的身份,这种震撼效果谁人可比!在许多人眼中,史良或许太白璧无瑕了。仿佛是为了打破这种极端形象,她在“反右”时刻意留下一点疵瑕。那时她是有名的左派,却在章伯钧落难的前夜,在章府高谈阔论,若无其事;实际上,她第二天批判章伯钧的发言稿都写好了!

莫言——与前面几位大名人相比,莫言算是后生了,但其名望却不少分毫:你到哪里去找另一个获诺奖的中国作家?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莫言获诺奖不以为然,或许认为他比其他作家运气更好罢了。但我却坚信:论作品特色、眼光独到、追求执着、人道情怀,那个大奖落于莫言而不是他人之手,应算皇天有眼!至于莫言的小说并非人们的至爱——坦率地说,我就不爱任何中国现代小说,包括莫言的在内——恐怕其他许多诺奖作者的作品也是如此。你特别喜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吗?我相信,瑞典文学院的那些老先生,永远也评选不出人人都爱的诺奖作品来!

斯文扫地

上述名流都在其身后留下某些负评,其形象之所以没有崩塌,多半是因为运气。每个人都不能保证,在非常情况下仍然能翩翩君子。如果你所喜爱的某个名流落难了,你该如何想象他在难中的形象呢?他会是镇定自若的翩翩君子,还是斯文扫地的猥琐小人呢?如果你只想看到人生百态,那么就真要庆幸中国现代史的丰富多彩了,在提供史上罕见的人物形象这一点上,没有更合适的历史环境了。然而,呈现这类历史画面之前,我不免踌躇再三,因为,书写“斯文扫地”这件事本身,就不免有辱斯文,奈何?

章伯钧在1957年落难之后,仍然派头不减。他曾经是部长兼名流,当了右派之后,短时间内还保持待遇。于是家宴不断,依然高朋满座。座中有一位特殊宾客,几乎如值班一样经常按时到达,竟坐终日。此人就是文人冯亦代。能进章府的人当然都有相当脸面,冯也不例外。只是大煞风景的是,后来披露出,冯是带着任务入席的:记下席间食客们的谈话,于晚间汇报给有关部门。这样一来,冯亦代就不能不背上了“奸细”的骂名,或许还不至于当着面说。那些骂冯亦代的人,不知是否想过: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领了那样的任务,敢不去完成吗?

下面是我亲眼所见的一幕。一次对一个刚刚分配来的右派开批斗会。会议进行还不到一刻钟,就开始演“全武行”:所有参加批判的教师一齐上阵,每人以随手捡起的东西作武器:竹棍、木板、扫把、拖把等等,狠命向右派打去,右派无处躲藏,只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教师们对这位新到的年轻人肯定不会有什么仇怨;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滔天罪行激起义愤,如果确有重罪岂不早坐牢去了。因此唯一的解释是,没有哪个教师敢不下重手,因为就要评下一轮右派了,这是他们表现立场坚定的唯一机会。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些抡起扫把打人的教师,心中是否还念着“斯文”二字。

在爱造神的中国,如果科学界也需要一尊神,那么在许多人眼中华罗庚就是合适的候选者之一。当时华推广“优选法”,搞成了一个运动,自己也红极一时。但即使是神也有落魄的时候,文革就正当时也。一次华罗庚访问武汉,那时是“7.20事件”之后的军政时期,军区司令委派一位李姓院士去接待。李院士满脸笑容地迎上前去,称“欢迎华先生”。据说,就这一句话,竟使华大生闷气,整整躺了三天!何故?称“先生”而不称“同志”,岂不是见外?在对政治高度敏感的文革时期,华罗庚岂能不计较!这可急坏了某司令,急令李院士去赔礼道歉,好歹平息了事态。

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否被认为斯文扫地,那就要看谈论时的气氛与心境了。如果立身于某个“思想独立、精神自由”的年代,听了这些故事之后,恐怕就不只觉得斯文扫地,而是恐怖异常了!

士不可辱?

天下人都知道,中国读书人的面子特要紧。倘你羞辱了某个读书人,那么此人在愤怒之际,最可能说出的一句话就是:士可杀而不可辱!当然他多半不会因此而寻短见,只是强调:你羞辱他就如同杀了他一般严重!不过,也确实有一些最有血性的读书人,因无法忍受侮辱而自杀了。但这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更爱惜脑袋。

有一点是肯定的:羞辱读书人非同小可!读书人与其他人还不是同一个人种,真的会如此特殊吗?就胆怯、不想惹事等等而言,读书人确实并不特殊。读书人的唯一长处就是多念了一点书,熟悉古今中外许多读书人为维护人格而宁愿牺牲的故事,在长期的熏染中,竟将那些勇敢读书人的刚烈之气部分地吸纳到自身了。不读书的人就少了这些,即使有几分蛮劲,也未必比读书人更有勇气。

历史上,有多少武人比文天祥更有气节?文天祥的《正气歌》无疑是文人表达宁死不屈精神的顶峰!

读书人爱惜名誉——有位现代政要讥为“爱惜羽毛”——这件事,被朝野都看在眼中,这产生两种后果:其一,适当地尊重读书人的人格,不去无端地羞辱、刺激读书人,以便减少对抗与悲剧。其二,发现读书人的这一软肋之后,如获至宝,恰恰用天下最羞辱人的办法来对付读书人,以彻底扫荡其锐气、毁灭其自尊心、摧折其自信!能够如此泰山压顶般对付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一般人哪敢?一定得是天下最具雄心、最自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当然只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那一位才行,他发明的扫荡读书人的方法,就是让天下读书人都谈虎色变的思想改造!

“思想改造”灵吗?不要不假思索地搬出那句名言:一抓就灵!很多猛招确实如此,例如,最近发明的“清零”就是如此。但公平地说,“改造读书人”这件事还是稍有不同,那不是“一抓就灵”,而是“软刀子割肉,慢慢见效”。那些“上知文王周公,中知文天祥,下知谭嗣同”的读书人,真是“又臭又硬”,要让其服软,岂能在片刻之间?只能依靠时间这一最强大的腐蚀剂,慢慢腐蚀掉其尊严。

再有效的思想改造,也很少能使读书人“终于认识到……”;而多半是“终于不再有任何认识”,丧失最起码的思维能力,乃至心如死灰!既然人性终于沦为动物性,那么人也就接近于动物,更无尊严可言,就不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于是,当初死认“士不可辱”的那只犟驴,就不会再坚持“士不可辱”这种迂腐之见了。

谈到民国读书人,总有人爱提到刘文典,真以为找到了一个“万世表率”,是“士可杀不可辱”的典范!看看他那敢“踢蒋介石一脚”的犟劲,谁不认他是一条汉子!后来怎么啦?还不是照样改造好了,据说成了“写检查”的模范!刘文典尚且如此,其他人就别说了。

但是,毕竟还有文天祥啊,岂不足以为民族争光!只是,忽必烈毕竟没有发明思想改造!文天祥倘经思想改造,将如何呢?

道德师爷

你看到的都是软骨头啊,如果是真正的硬汉,岂能这样?

听到这种倜傥之言,我仿佛真的遇到了一位意志如钢的人,腰板挺得笔直,真国之脊梁啊!不是经常有人叹息“脊梁都被打折”了吗?脊梁就在此!

如果这位“脊梁兄”只是临危不惧,宁折不弯;只是以个人的节操为民族争光,他人真无话可说,唯有敬佩而已。如果此人并无表现勇气的机会,只是自恃有训导他人的资格,那么,最好不去听他那些义正词严的说教。

数落他人,尤其是数落落难者,是我们的国粹之一,该珍藏在国宝馆中!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一个中外区别:我们将经历千辛万苦返国的战俘视为变节者,或投监狱,或当做贱民;美国人将返国的战俘视同英雄,典型例子就是二战中被俘、后来是东京受降仪式上的主要代表的美国中将温莱特;越战中被俘的美国飞行员、后来成了参议员的麦凯恩。这种区别的渊源及其后果,则少有人关注。

此处所说的“数落受难者”,与“歧视战俘”,当然不是同样的问题,但不能不说有非常类似的文化基因。

数落一个落难者很容易啊!

顾准的妻子汪璧,在顾准两次被划为右派、下放河南劳改之后,独自抚养着5个孩子,饱尝艰辛之后,还是与顾准离婚了。或许该数落她:就不能挺下去,等待患难与共了一辈子的丈夫吗?

罗隆基与浦熙修都是大名人,在1957年之前的三年中,曾处于热恋中。双双成了右派之后,都不失被人数落之处:各自检讨自己的“错误”岂不就够了,怎么能将私生活中的蜜意柔情,都兜了出来?且不说于情义上说不过去,就是做人的古义也全没了!

冯友兰在很长时间内坐着中国头号哲学家的交椅,风光无限。但在1950年之后就每况愈下,后来就几乎沦落到近于贱民。但以其巨大的名气与积累了大半辈子的资望,其实日子过得还不算坏。或许该数落他:就不能静静地守着自己那点身份与家庭,等待天明;那时连普通人都能看出已近天明,一个明察天下大势的大哲学家难道还看不出来?怎么也不应到“梁效”——四人帮圈内——去凑热闹啊!

肯定没错,被数落的上述所有人都欠光彩,实际上都可以说是斯文扫地,但并不意味着就该被人数落。数落他人的人,当然占据着道德高地,有充当“道德师爷”的资格与优势,但不见得也具有道德的优势。在这一点上的道德优势,恰恰应表现于对落难者的充分理解与深刻同情,而不是对他们的苛责与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