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自私之人

在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度,很难说有什么公认的圣人,但事实上却有最强的“圣人情结”。圣人当然天然地是超级君子、人世楷模,绝不会染上一丁点儿自私自利的败德,真正达到了伟人定下的标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真正的人中翘楚。在另一个极端,就是世间的“最自私之人”。这种反衬,就如同光明与黑暗、天堂与地狱!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今世的最自私之人,恰恰是以圣人相期许的人,你能不惊诧莫名吗?

留点自私的空间

我常常不免自忖:何必替道德学家操心呢?我总觉得,他们将话说得太满了,说什么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样岂不使个人再无一丁点儿替自己考虑的空间了吗?只要是俗体凡胎的人,谁能纯粹到这种地步!

但我还是不愿直说:人总不免有一点儿自私吧。竭力避开“自私”二字,恰恰说明:从心底里认为“自私臭不可闻”,是天底下最该被声讨的东西!既然如此,所谓“留点自私的空间”就说不通了。另一方面,如果我说“天底下没有绝对无私之人”,那么说不定就无人反对。在逻辑上,后者不就等同于“总有自私的空间在”吗?人类的语言竟然如此狡诈,总能巧妙地回避那些难听的说法。这样的话术,岂不妙不可言!你会为此而惊诧吗?

如果以为道德学家放过了天下人,让天下人终于有了一点腾挪空间,不必彻底夹着尾巴了,那就请别高兴,那是对圣人说的!至于你辈小民,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吧。

就是对于圣人,也绝不能开出清单,规定对于哪几条,他们是可以随意胡来的。对圣人尤其特别应强调高大上,即使一点自私的暗示都不能有。只要将所有敏感处隐去不提,就一切都完美了。因此,在公开书面表达上,圣人依然完全地白璧无瑕,理论上“自私的空间”已经被“化妆师”们处理掉了。

在一本广泛流传的回忆录中,说到某位大人物的女友,此人在激愤之下,居然指责大人物“有资产阶级思想”!具体何指,就不必直说了,谁都懂的。这个女人就属于那种不识大体之人:怎么能将对普通人的要求用于圣人呢?这种道理,中国人几乎都本能地懂得,无需任何人点拨。

在德行上的这种双重标准,我不知道是否出于孔夫子,但肯定被普遍接受,早已成为无人质疑的国粹。

我记得文革期间,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高到了天上,钦点的正面人物就只有陈胜吴广、洪秀全等寥寥数位了。伟大农民领袖洪秀全的故事又偏偏不好写,他刚刚打下永安,连“天下初定”的影子都没有,就一举娶了36个老婆,你叫专门写农民领袖的当代文人如何下笔?但天下百姓就“识大局”多了:这有什么为难的,人家已经是天王了,哪能与咱老百姓一般活法?
这种逻辑,实际上今天依然管用。如不信,不妨仔细看看去!

圣人世纪

我不知道,洪秀全是否最后被封了圣人。我只知道,不少人认为曾国藩已够圣人资格,现代领袖似乎也已认可。如果剿灭了洪秀全的曾国藩被认可为圣人,而农民领袖洪秀全反而不是,就说不通了。

不管洪秀全是否被封圣,过去的一个世纪却是地地道道的“圣人世纪”,圣人的星空中真是群星灿烂!其中是否应有一位平民——例如雷锋——暂且搁下不谈。首先能肯定的是,所有已进入水晶棺者全是,他们早为众所周知,就不必一一具名了。

唯一成为疑问的是:马克思先生该如何呢?

倘老先生还在圣人之外,却将他的一大队学生尊为圣人,就不免有倒错之嫌。但如果尊老先生为圣人,那么至少得面对两个问题:其一,老先生没有水晶棺,墓室也极简陋,放在有水晶棺待遇者的那个大队伍中,不免让老先生不自在。其二,老先生未必会同意称他为圣人。老先生虽然是当代圣业之鼻祖,但毕竟是文艺复兴与启蒙时代的传人,在精神上属于那种浸透了古典自由理念的文明——在当代语境下就是十足的自由化分子——不太可能与有帝王情结的圣人为伍。这个难题就只好搁着,由天堂中的老先生自己去处理吧。

德行奇葩

圣人应享受的待遇当然应该是顶级的,其中尤其应包括一项特殊待遇,即对其德行不得“妄议”,这一条已经成为惯例,已为众所周知,今天不太可能被公然违反了。这样,就可以免去不少尴尬。

但如果仅仅是“候补圣人”——这意味着还未达到那种顶级的“德高望重”——呢?事情就有点微妙,让专门“颂圣”的文人们大伤脑筋。如果,那位顶级大爷恰恰是一位最敢作敢为的人,就真正难为了当代的“圣人化妆师”。

也是天道轮回,当代人恰恰就遇上了这样一位“候补圣人”。

我向来主张对圣人行“恕道”;人家已经是圣人了,如果依然以常人之道苛求,不仅有失大体,而且也欠厚道。凡涉及圣人的事情,只要能圆通论事,我无不勉力而为。这种“恕道”,我想亦不妨用于“候补圣人”。

但今天的这位爷,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圆通”不了啦。若要对其德行作一概括,不能不说,他就是一个“最自私之人”!

下面这些,你以为够自私了吧?我还是全不作数:

将本属“内阁”的所有权力全部放入自己囊中,将那位天性质朴的中堂悬于空中,不惜让例行政务荒废,让国计民生陷入空前危难,让举国苍生沦于水深火热……。

在自己的衙门挂上几乎所有中枢机构的牌子,就是铁定“政出一门”,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是最不足道的权力分支,将所有想得到的部门权力网罗一空。

一旦权力的收获季节来临,一定将所有果实打包回府,片甲不留。果实不论大小,功劳不论高低,只能归于第一人!

所有凶险危难之事,一概委之于他人,绝不让“第一人”污染贵手。武汉疫情初起,那就是中堂的事;郑州大水,到昆仑之巅避水去也;上海疫情危急,到五指山看望孙悟空去也……。这叫做真正的“治国理政”艺术!

如前所述,所有这些都不能归结于“最自私之人”,这些都不乏某种说得过去的理由。下面这一条就不然了。简单来说就是:这位爷就是铁了心认定,只有他才是当代的顶级圣人!

当代圣人总得有某种类似于马克思先生的理论贡献吧?他已经超越老先生啦:他创立了21世纪的顶级主义!有这种创举者,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人?比之于苏联的国父如何?该国父怎么说都有几十卷大部头著作摆在世界各大图书馆;他已经轻松地超越啦!据说其著作已超过100卷!那么刘小枫所推举的国父呢?同样超越啦!数一数有关的研究院、研究所就知道,今天的声势哪是当年可比。那么总设计师呢?连超越不超越都不值得提了,那是将其远远抛到后面去了!况且,今天的主题早就不再是什么改革开放,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这种事业之宏伟壮丽,就不再是当年“摸着石头过河”那种小儿科了。

建树了如此伟业之后,收获“顶级圣人”之名就顺理成章了。

无奈一个十多亿人的国家就不免多了几个精明人,难免发现:上述伟业之中,大多不过是前代圣人的遗产,这就陷入某种“产权”之争了。而且,这还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敢于将他人之物尽收入自己囊中,究竟是无知还是贪婪?如果是后者,岂不就是活脱脱一个“最自私之人”?

权力的杰作

至此,涉及圣人、候补圣人及其德行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处理稳妥,几乎天衣无缝。这是学者们的杰作,还是民意的表达?全都不是!唯一凭借者,权力而已。

权力与自私,怎么说都不应当是恰相配合的一对,怎么被拢到一块来啦?是天造地设还是恶意扭合?

权力在其本义上就应当是公权力——听说过私权力一词吗?没有人能为它释义!公权力理所当然地应服务于公共事务,而这种职能似乎天然地对立于“自私”;自私之心与自私之人,都不能符合公权力的本质,最终使公权力不成其为公权力。一旦公权力异化成了私权力,那么支配公权力的人就从公仆异化成了权贵!权贵岂能不自私?倘若不自私,就矛盾于其地位与身份了。

但这就不对劲了!权力不应当意味着自私,恰恰应当意味着大公无私才对啊。我们所听说的,难道不一直是“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此中连一个“私”字的影子都没有,哪里还谈得上自私呢?

这你就别再天真了,关于“权”的漂亮话,或许我听到的更多;那些只适合于公权力,谁叫你生不逢时,生在一个“公权力异化成了私权力”的时代,就忍着点吧。

你多半还是不接受这种命运,又说出一番理由:即便如此,权力就不能表现得更文明一点吗?况且,握有权力者也不一定太自私,以致将权力变成纯粹的谋私工具!

这又是一种天真,而且是更荒诞的天真!关键是你不懂得:异化为“私权力”的权力,所服从的逻辑只能是愈来愈腐败。诚如哲人所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这句话已经被世人重复千百遍了,我还没有发现它有不灵的时候。在如此强大的逻辑之下,还能指望权力会推出一个圣人来!

你遇到的多半就是一个“最自私之人”,这种概率有多大?我不想骗你,干脆说,就是接近于100%!即使你走好运,遇到的至少也是“次等自私之人”。逻辑使然,非命之不济也,奈何?

多点私心吧

如果一个人到了“千夫指”的地步,仍然安如泰山,该有多强的定力,多深的涵养功夫!如果你想略尽进言之责,最想说的是什么呢?是劝其稍抑私心,略补公德吗?

这又不免天真了,我恰恰相反,会力劝其多个心眼,留意点“私利”,否则将时不再来也!然而,此处所说的私利,却不是一般的私利,而是一个人难得到手的“身后名”。简言之,我的劝告就是:

用一点私心,关注自己的身后名吧!

我毫不怀疑,这是唯一可行的、最具现实性的忠告。试想,人家“用私心、谋私利、纵私意”已经历几乎一个轮回了,差不多成了习惯,到了临危之际,再劝其稍稍收敛,振作公心,还有可能吗?即使来得及,也不再有意愿了,哪里还劝得动?正因为此人几乎一辈子都在行私心、遂私意,继续在私字上考虑,还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就是去关心一下“身后名”,不让恶名贯满。

本文鞭挞“自私”已经够多了。其实,“自私”并非尽坏。那么在诸多自私行为中,什么最接近于“无私”呢?这不用斟酌:

最无私的自私,就是关心自己的身后名!

真的,确实该用心“留点身后名”了,否则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