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价值

诸如自由、公平、正义等等，都是值得人们珍视的价值，似乎不再有争论。这些作为文明要素已经如此平常，乃至被叨念得让人厌烦了，许多人不愿再提起。但若说到其中何者最重要，例如自由比公平正义更重要吗？则仍不免热烈的争论。这并非老生常谈，而是真正需要厘清的问题，它不仅具有哲学上的重要性，而且有实践上的紧迫性——对此的忽视或错判，已经成了一些谬误与混乱的根源。

关注价值

人们应遵循哪些价值，以及这些价值何者最重要，是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要考虑的问题，并非只在西方或者现代才成了时尚。例如，中国古代的首要问题，就是确立“仁义礼智信”的至上地位，这相当于确立古代的“普世价值”。其中，“仁义礼”等该如何排出次序，古人也未必没有争论。

今天，除了台湾一地之外，中国人不再关注“仁义礼智信”之类的价值了。上升到重要地位的，是一些更富有现代风味的价值，例如忠诚、善良、人道、公平等等。至于更流行的自由、平等、民主等，则是“五四”先贤从外域请进来的一些“先生”，曾经受到热烈的追捧，今天却愈来愈受到保守人士的猛烈攻击，几乎被视为危险的西方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没有被正式废除，仍然被保留在官方审定的“24字核心价值”中，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被冷藏罢了。

大众几乎不涉足价值问题，我不知道理论家是否因此而愤怒。实际上，这是很自然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普通人的兴趣主要在衣食住行，怎么可能去关注那些悬在五里雾中的抽象问题呢？况且，当代人的生活经验表明，价值问题不免惹是生非，人们就更不愿涉足了。于是，价值问题成了理论界的专宠。

然而，今日之中国真有“理论界”这种东西吗？当然，并不乏理论家。不过我宁可说，那只是一些吃理论饭的人，其责任就是：一旦大人物发明了什么新理论，如“中国梦”之类，就尽快配以官方认可的解说，并传递给大众。如果大人物修改了理论，那么理论家的解说也应即时改变。吃理论饭，其实也够不容易。

与其西方同行相比，中国理论家最大的好处（缺陷？）是他们不必（不能？）自设议题，只要适时到官方去领任务就够了，这当然是天下最爽心的事情。例如，当前上面布置的议题是“内循环”，专以此为题做文章岂不很好！

我不是理论家，自然领不到任务。如果想做文章，就只有自设议题。这件事既不轻松，也难免风险，就只有勉为其难了。我提出的议题是：为什么自由是第一价值？这恰恰是一个不无风险的敏感问题，因为“自由”一词已经被雪藏多年，这在朝野都是公开的秘密！我根本不吃理论饭，因此完全不在意这些，只是坚持自己的判断：
自由就是第一价值！

公平胜自由？

论证“自由是第一价值”的方法很简单：逐一考察与自由争第一的那些价值，如果证明了后者都不能超越自由，自由岂不就真正成为至尊了！首先用来比较的是公平。公平比自由更重要吗？

我相信，肯定会有多不胜数的人认为，公平就是比自由更重要！例如，张宏良多半就会如此认为。不管他人怎么说，我还是坚持：

自由就是比公平更重要！

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倘自由不存，公平焉在哉！

如果没有经济自由，你眼睁睁地看着有特权的富人骄奢淫逸、颐指气使，却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自由创业，去争得较好的经济地位，享受一份过得去的生活，你能感受到公平吗？

如果没有政治自由，对于国家、社会的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有参与的权利；对于社会的种种机会，都没有选择的自由，只是眼看着一些与你一样俗体凡胎的人，垄断着政治权力，你还会感觉到，这是一个政治上公平的社会吗？

如果没有思想自由，那么，你将被圈定在特定的范围内思考，越出该范围的任何想法都是离经叛道，都将被严格禁止。另一方面，你却不得不目睹那些并不比你高明、但拥有权力的人敢于胡思乱想，将自己的种种荒谬想法当作救世良方，硬塞给社会，塞进你的书包，且禁止任何批评，你能由此看到公平吗？

如果没有言论自由，那么，你就只能被动地接受灌输给你的种种言论：不断听取重要讲话，反复学习指定文章，不得发表任何意见，更不能有任何批评。智力上没有什么重大区别的人，甚至与智力上明显不及你的人，具有相差悬殊的言论空间与言论机会，你永远处于受众地位，你能认为公平吗？

这许多不公平，不是没自由的后果，又是什么呢？

正义胜自由？

在任何时候，“正义”都是一尊威严赫赫的神，在那个似乎散漫失态的“自由”面前，更显得雍容华贵！正义岂能不胜自由一筹？许多人大概就这样想。然而，我却铁定地认为：

自由就是比正义更重要！

其理由就是：如果没了自由，正义将不复存在！

如果没有经济自由，很可能就没有民营企业中的广阔就业空间；那些富有才智却得不到工作机会的人，该到哪里去伸张他的正义？在文革年代，无数人在动乱期间失去了工作，经常身无分文，这些人能感受到满满的正义吗？

如果没有政治自由，就不可能有对司法机构的应有监督，也不可能有对于司法程序与司法结果的自由评议与舆论监督；司法将是一个公众没机会观察的黑洞，公民只能任凭法官们摆布。我不知道，公众能到哪里去伸张司法正义。

如果没有思想自由，那么，就不可能思考有关现代法治、法理、法权的一切，永远将自己限制在中世纪般封闭的状态中，仅仅寄希望于“青天大老爷”，不可能想到要运用现代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基本权利，就只有永远空谈正义了。

在远谈不上良好法治的条件下，存在司法死角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只要还有迁徙自由，那么人们总可以通过改变居住环境，来避开黑恶势力的骚扰，避开那些法治薄弱的环境。但如果没有迁徙自由，每个人都严格地受制于户口，那么，那些被恶势力欺凌的人，还有机会伸张正义吗？

凡此种种，岂不恰恰说明了：许多正义的实现都有赖于自由，而不是相反吗？

真实胜自由？

大概很少人会将真实与自由联系起来。众所周知，真实与虚假相对立，它决定于事实。而自由则表达了人们的选择权利。真实与自由似乎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不可同日而语。怎么能比较两者的重要性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

自由比真实更重要！

这一结论初看起来颇令人惊讶，因为真实似乎驾凌于一切之上，难道还有比真实更重要的东西吗？然而，自由就是比真实重要。因为如果没有自由，你将经常陷入虚假，而得不到真实。说明这一点的事例简直不可胜数，此处仅举一件。

大跃进之后的大饥荒中，天府之国四川至少饿死一千万人。当时的重庆官员廖伯康等冒死将有关材料上报北京，提供了省委书记李井泉的罪行证据。后来该官员受到迫害，悲惨处境长达20年。在严厉限制言论自由的环境下，人们还能看到真实吗？

稳摘桂冠

自由与其他价值已经较量几番了，自由都无例外地获得优胜。但仅仅由此，就能断定自由的第一地位吗？

当然，这不免有些轻率，至少可以举出如下两个疑点：

其一，还没有与其他一些熟知的价值比较呢，例如平等、诚信等等。不过，我有足够的自信确认，如同处理公平、正义、真实一样，不难完成类似的审视，证明这些价值的重要性确实在自由之下。论证的过程就不在这里细述了。

其二，即使所有已知的价值都考察过了，能够断定它们的重要性都不可能超过自由，还是不能说自由就一定当仁不让地是第一价值：人类的文明还很稚嫩，还可能发现或者构思出比自由更好的价值！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还能说自由是第一价值吗？对于这种可能性，我真是无话可说了，就搁着它吧。

实际上，我们或许太看重平常的逻辑了，为什么就不能试试使用“不完全归纳”呢？其实，真正最有说服力的是历史事实。如果最有影响的历史事例都说明，自由是最值得珍视的价值，即使这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完全归纳的严格依据，那么，也不能不将“第一价值”的桂冠戴在自由之上！

下面就看当代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两个事例。

苏联的解体，使原苏联集团的东欧7国获得自由，而其国民也逐步获得个人自由。这一“解放”的幅度之大、受欢迎程度之高、“解放后”7国复兴之快，可以说都史无前例！今天，7国都已迈入发达或者半发达国家行列，其社会进步也为全世界所瞩目。这些国家在平等、民主、人道、公正、正义等等方面的进步之大，在欧盟内得到充分认可。这一切，岂不都与其最先获得的自由有关吗？

全世界都承认，今天以色列在各方面都是世界的优等生。这无疑是犹太民族两千年历史的一个光辉顶点。但如果没有以色列建国之后的独立与自由，没有在以色列高速度移植先进文明的成功，没有现代文明价值在以色列的全面实现，这种进步是不可想象的。而所有这些成就，无疑都以犹太民族的自由独立为前提！

至难与至易

一旦确立了自由的至上地位，那么，再无反思能力的人也知道，无论国家、民族还是个人，都应以争取自由为其重要目标——应当恰恰作为第一目标吗？很可能就是如此！但我不希望自己被指为一个完全不能变通的人，这件事就留点余地吧。

我不能不特别关注个人自由，就让它作为本文余下部分的要点。

个人自由当然首先决定于其所在的国家与民族的自由——这是一件平凡至极的事情，几乎不值得反复申述。但不同境遇的人的感受可能差别巨大，你能与今天的乌克兰人相提并论吗？

如果你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之中，那么你一生下来就享受到一个自由人的那份幸运；如果你的国家虽然尚无完全的自由，但已经清晰地确立了争取完全自由的目标——就如今天的乌克兰一样，那么，你已有了明确的自由目标，或许已经成功在望了。在以上两种情况下，对你来说自由都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

这是自由的至易的一面。这种情况无需多说。

如果你的国家还整个地处于被奴役状态，要么受到外国占领者的奴役，要么受到国内专制统治者的奴役，那么，自由还是夜晚盼望中的太阳，并非瞬息可至，你将长期处于期待、盼望与奋力争取中！此时，自由于你无疑是一件至难的事情；唯其至难，更加珍贵无比！对于这种情况下的至难，也不便多说了。

最后，还剩下一种“至难”，它是彷徨与探索中的“至难”，并非每个人所容易想象与处置，就值得一番思考了。

如果你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中，几乎没感觉地享受着每个人都有的那些自由权利；或者，你生活在一个并无充分自由的社会中，但对于你所缺少的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等等，并无特别需要，从而并不期待，因而干脆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完全的自由人！但你仍然觉得自己生活在某种飘忽不定的彷徨之中，你不知道，命运之船将载着你航向何方；你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与归宿；你完全不能预判与把握自己的命运，完全失去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信心，甚至失去了主宰自己的欲念……。一个完全失去对自己支配力的人，无法真正体会到自己还是一个自由人！

倘若如此，你不妨扪心自问：你曾经真正获得过自由吗？如果确实曾经具有自由，那么，是什么时候丧失了自由呢？是你开启的哪扇门放飞了自由呢？飞走的自由能够去而复返吗？从现在起，你就得重新上路去争取自由吗？

这条争取自由之路，可不容易啊，或许，它将真正是人生之至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