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敢认错?steemCreated with Sketch.

错误意味着失职、失误乃至失败,对于任何人都是很负面的感受,不仅毫无光彩可言,而且是要尽力回避的事情。认错,尤其是当众认错,肯定非人情之所愿。因此,不愿认错或者拒绝认错,都属人情之常,不宜轻易归入败德丑行。况且,“不认错”的情形与程度也千差万别,并不可一概而论。这些,都需要一个稍精细的分析。

中国式认错

“认错”这件事,似乎谈不上中外之别。其实不然,它的“中国特色”颇有一番趣味。

在中国,是否应认错及如何认错,与个人的身份密切相关。如果将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的“认错”表现整理出来,一定是一幅多姿多彩的“百态图”——我不想直书“百丑图”——应当藏入社会学的资料库,供人研究咨询之用。不过,我的关注面远没有那样宽广。在我看来,不妨着重看看两种身份的人——家长与孩子——如何认错。中国自古迄今大体上就是一个受家长支配的社会,几乎所有的社会行为,都可以在家庭之内找到其原型,“认错”也不例外。

在家长的压力之下孩子如何认错?首先是竭力否认:“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如果家长的压力足够大,例如棍棒交加或者威胁要施以棍棒,那么孩子就会屈服,认错求饶,以求家长宽恕,无论孩子是否确实有错。

有了这一个家庭标本,大体上就可以描述:社会上的小人物如何认错了:首先抵赖,继而屈服。这一过程十分典型,在传统戏曲中得到非常精彩的表现。在旧戏舞台上,小人物在老爷们的呵斥之下,多半会以十分夸张的方式表现屈服:一面狠抽自己的脸,一面赔罪不迭:“我有罪,我该死!”

孩子或者小人物的认错,当然意义有限,更值得关注的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如何认错。依据上面的经验,首先应看家长如何认错。家长面向孩子或者当孩子的面认错,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以说相当于“自虐”了!你不妨回顾一下,是否经历过这种场面?不过,家长不是没有认错的机会。在一个“金字塔”式的等级社会中,家长之上还会有“大家长”,在后者面前,他有如孩子,如何认错,他就依据“孩子在家长面前认错”的模式行事好了。

一旦有了“身份”,就连认错的方法也讲究起来,其中奥妙何在呢?就在于“权力”,正是权力,使得一个本来未必有身份的人获得了身份。权力的这种神奇功能,使得人们不能不特别看管与维护权力,而“认错”却关系到对权力的维护。有身份的人之所以特别在意认错的方式与场合,其奥秘就在于此。

中国官员愿意在自己的下属面前认错吗?这件事就不必去探讨了,答案太简单——那等于要他的命!你曾见过官员在下属面前认错吗?我实在没有这种直接经验。尽管如此,我并不打算将这种判断推向极端,断言对下认错绝不可能。中国官员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批人,他们比任何人都能更“明哲”地选择自己的取态,使得可以在维护权威与表现风度之两方面的综合效果最大化。

聪明人明白,在以下三种情况下对下属认错有益无害:

认他人之错:“在这方面,本部门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质量有待改进……”,或许,他所指的缺点,恰恰是属于前任的,这就等于代替前任认错了,对此他当然毫不介意。

表现谦逊:“我们的工作也不是十全十美,还有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这种风度,是每个官员都必有的;这是一种“零成本”的反省:无需任何真正的认错!

高屋建瓴,教训他人:“同志们务必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我们的工作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不足的地方还很多。”“不足”当然属于大家,自己则没有任何错!

如果你是官员,对于这类“话术”,想必早就精通了。

西方式认错

我首先警惕自己,别陷入那种习惯性谬误:“西方遵循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都是地球人,怎么能肯定西方人的逻辑就一定不同呢?我宁愿相信:东西方人都是地球人,都懂得维护权力的权威,都知道对于一定身份的人,“认错”是高度敏感的事情,都十分警惕“认错”可能给权力带来的损害……。在这类基本原则方面,我没有发现东西方有什么根本不同。

有趣的是,恰恰是这些共同的基本原则,带来了东西方在认错方法上的明显差别,关节还是“权力”二字。尽管东西方都关注权力的权威,但两者的权力结构、权力生态与权力运行却差别极大,因而权力者绝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认错!

“西方式认错”有许多值得注意的特点,略举数条如下:

逃不过去。谁都知道,“认错”绝不是什么快意于心的事情,谁又不想避而不谈呢?但是,西方官员一旦犯事,或者施政失误,就会有无数人——包括议员、媒体人、学者、乃至任何平民——如狼似虎般紧盯着,绝不轻易放过你,能往哪里逃?倒不如认错的好。

道歉文化。公众人物的任何罪错,都可能损害或多或少的人,这相当于对被损害者欠了一笔债,除了物质补偿之外,“道歉”是最直接、最公认的有效补偿。在西方,从元首到平民,都习惯性地对自己的罪错进行道歉,道歉已经普遍到了无时无处不有的地步,因而成了一种“道歉文化”,它作为一种“社会润滑剂”的作用不可估量。这种西方“污染”,近年来也传到了中国,出现了某些零星的反应,但还远谈不上形成“中国式道歉文化”的地步。

公开认错。聪明的中国官员,发明了“发文件传达到某一级”的方法,来保全认错官员的面子。这种方法对于官员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在一个开放社会中,这种方法却未必行得通:既然对权力的监督完全公开透明,因应这种监督的认错却不公开,那就说不通了。在莱温斯基事件中,克林顿的认错是通过媒体向全世界公布的,不可能以某个“内部检讨”了结。总统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吾皇无谬

前面的分析注意到,在“身份等级制”社会中,在如何认错这件事上,面对不同身份等级的人,取向是完全不同的。但对于那个“唯一者”,即处于“权力链”顶端的人——君主或者元首,“认错”的问题就有点微妙了。

皇帝老爷也会认错吗?立即会有老先生指着史籍告诉你:某年某月皇帝下罪己诏了,上对皇天、下对万民公开检讨错误,以求得谅解或者宽恕!这种“高风亮节”,还不能呼应上天、感召天下?

我得承认,在阅读史籍时,很少被“罪己诏”所打动。心想,那不过是一篇程式公文,真有那样大的价值吗?

但自从当代领袖宣告“绝不下罪己诏”之后,我不能不反省:曾经漠视罪己诏,认为它不过是官样文章,是否有点过头了?现在我宁愿相信,那是对天下责任的诚心表示,是对天意民心的一种真心感悟。如果不是这样,后世强人为什么要那样坚决拒绝罪己诏呢?

领袖“绝不下罪己诏”当然是对的,他有许多比“下罪己诏”更好的方法。例如,作点检讨的榜样就很好,而且“自褒”与“自贬”的分寸完全握在自己手中,收纵自如,可以恰到好处。在“七千人大会”上,领袖就做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检讨”,让一众支持者感动得不能自已。只是,在“自褒”这一点上,或许有点过头了,以致今天没有哪个读者还相信,那是一篇检讨。

到底被耳濡目染多了,江青觉悟最早,最先看出绝不能作检讨!她在文革中愤怒指出:有人在“七千人大会”上逼迫主席检讨。要为这一历史旧案担责的人下场如何,是众所周知的。自此之后,第一号作检讨的事情,就不再有人敢提了,除非是注定被罢黜之人。

这件事的逻辑只能是:第一号无错!

对此,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西方人早就持此观点了,岂不?否则,怎么会说“教皇无谬”呢?我不能不对如此荒谬的说法大感惊骇!与其说“教皇无谬”,还不如说“上帝无谬”。“教皇无谬”也有一个中国版,它就是韩愈的

臣罪当诛,天王圣明!

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领袖是永远无错的,所有罪错都属于该受惩罚的下属。在数千年王朝史上,没有比这更专制的言论了。然而,此言却并非出自君主,而出自臣下。鉴乎此,中国官员当奴才,岂不理所固然!

岂敢认错?

我常常不免想:地球上最坚强的人,不是不畏艰险、跋山涉水的探险者,而是在普世皆谓“黑”的情况下,能始终坚称“白”的人。这种人当然永远不会犯错,因为即使哪一天上帝亲自告诉他:你错啦!他依然会继续坚称“我永远正确!”

对于有“永远正确癖”的人,你会如何想呢?

我真的试图说服自己:或许他就是对的,而全世界或许真的错了,就应该是白的嘛!在最坚强的人面前,你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意志拗不过啊。不过,我还是进而犹豫起来:此人到底是真的坚信“白”,还是已经意识到是“黑”却仍然不愿改口呢?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他就不是什么最坚强的勇者,而是十足的懦夫!说一句“我错了”,真的有这样难吗?

我终于悟到了症结:不是难而是不敢!

其所以“不敢”的理由,你还在迷糊,他却看明白了:

“认错”意味着一生的信仰崩于一时!再没有比信仰崩塌更难承受的事情了。试想,如果你在神龛之前磕头烧香了一辈子,突然有人告诉你:别再磕头啦,你信的神根本不在这里!你会作何想法?你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坚持下去!那些没有这种硬挺勇气的人,甚至可能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莫斯科819政变失败后,苏联元帅阿赫罗梅耶夫就选择了自杀。

“认错”意味着一向坚持的那些特殊利益不再具有合法性。由斯大林直接设计建造的史上最强大、最严密的党机器,如何聚集千百万忠诚追随者呢?苏联解体后披露的材料表明:核心阶层的巨大特权利益是凝聚力的真正秘密。由叶利钦首倡的那些放弃特权的举措,让苏共失去了最后一点道义力量。到819事件时,公开支持当局不再有任何荣耀可言,这就注定了政变的迅速失败,也注定了随之而来的苏联解体。

“认错”意味着历史的争执陷入死结,面临一连串外交难题。我至今都对戈尔巴乔夫承认“卡廷惨案”系苏联所为震惊不已,这实在是一个“核弹级”的冲击,对历史的颠覆莫过于此了。我们的历史积聚了不可胜数的悬案:1950年《中苏盟约》中秘密条款对国家核心利益的让渡;对朝用兵时力排众议留下的疑义;1954年高岗案的离奇内幕;割让长白山天池一半、送越南夜莺岛等等领土事件……。今天,无论在学者圈内还是在相当一部分民众中,这些事件都已“真相微露”,但谁敢戳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呢?我相信,今天这代人活不到让一切都“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认错”意味着支持者星散!人家凭什么继续追随一个已经承认错了的人?土耳其的“库尔德工人党”武装,与政府交战达15年之久,造成3万余人丧生,被国际舆论广泛视为恐怖组织。其首领奥贾兰1999年被捕后服软了,其队伍很快就瓦解了。目睹了这一幕,还有哪个组织的首脑在类似的情况下能轻易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