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之荣steemCreated with Sketch.

in #cn-history21 days ago

在现代中国,官方训戒的重点永远是该如何“做人”。所有高尚人士都热衷于教导大众:学会如何做人,乃是人生之根本。关于“做人”的种种说教,弥漫于世间,似乎成了任何人都不能不知的第一学问。喋喋不休的“做人”说教,已使任何稍具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不胜其烦。尽管如此,人生究竟受什么支配,植入头脑的价值如何主宰人生,其本源究系何物,大多数人仍然不甚了了。不少人或许以侈谈“人生价值”为时尚,却未必真正了解“价值”为何物。或许,所有这些并非当世要务;但它们对于有意追溯文明、探讨未来者,都是有趣的问题。在本文中,我要向世人献上一条最简单的意见:支配人生的根本原则,在于如何看待“身后之荣”!

立身天地间

世界有奇迹吗?生而为人这件事,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当你的魂灵现身天地间时,面对不可胜数的机会:为人、为牛、为马、为飞禽走兽、为草木、虫鱼、顽石……,但唯有人才是万物之灵!要配得上这份幸运,真有灵性的人,岂能不立身处世,有所操持!人将以什么植入心中,作为“守舍之魂”呢?

中国人最看重圣人之教。已故领袖就是官方认定的第一号圣人,他的人生哲学,自然是今天世人立身处世的头等信条。他曾写道:

道德之价值,必以他人之利害为其行为之动机,吾不以为然……吾人欲自尽其性,自完其心,自有最可宝贵之道德律。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吾人唯有对于自己之义务,无对于他人之义务也……吾只对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身后名)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

这些话是领袖在《伦理学原理》一书中译本中的眉批,该书系德国哲学家鲍尔森所著,是杨开慧父亲杨昌济赠给毛阅读的。毛的上述批语的意之所在,已经如此清晰,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了。

我不知道,其他读者的观感如何。至于我,得坦率承认,可以说第一次明白了:欲在天地间成就大事业者,在上阵之际能如此洒脱如此轻装,除自身之外,竟然无需负担任何“对于他人之义务”;凡非自己认为现实者,自己“概不负责焉”!

唯有读过这些沉甸甸的文字之后,对于与领袖命运相连的那一群人:张闻天、王稼祥、彭德怀、李达、刘少奇、林彪,以及杨开慧、贺子珍、上官云珠、田家英、周小舟、黄炎培、丁玲等等,就不能不有一种新的感慨,他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们真的会相信,有人替他们担着一丁点儿责任吗?众所周知,这些人付出了什么,而且在付出时怀有何等的慷慨与赤诚。如果这些人都尚且如此,关系更疏远的其他牺牲者——其数量之巨举世震惊——就更不必说了。

何以如此?我相信,考虑过这一问题者何止千万!就我所知,迄今似乎还没有什么明确答案。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一个小小发现:其实,答案已经由领袖本人给出,而且就在前面引述的那一段话中:“(身后名)非吾之所喜悦”!不喜欢或者不关注“身后名”——是否确实如此,恐怕永远无法知道了。清楚的只是一件事:如果真的不在意身后名,那么后果之严重,就将真正是泰山崩塌!

泰山鸿毛

据说,《二十四史》读了17遍,不妨姑妄听之。至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则我一点也不怀疑他读过17遍以上。尤其是下述话语: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

司马迁本人,一定认定自己身后将重于泰山!因为,当他写上面引述的这篇《报任安书》时,已经完成了那部不朽之作,即今天已经进入世界学术遗产宝库的《史记》,这是司马迁一生奋斗的结晶,是他生前指望要“藏之名山”、永传后世的!有了上面这一段话,对于司马迁如何看待自己的“身后名”,就无需再说什么了。

那么,司马迁的“泰山鸿毛”之说,是否也是领袖的看法呢?

众所周知,毛在《为人民服务》中引用了司马迁的话,因而有了在现代中国流传了几十年的那些名言。而这就足以证明,对于身后的“泰山鸿毛”,毛是不可能不赞同司马迁的。而这岂不说明,毛毕竟高度看重“身后名”吗?

另一方面,在前段的引文已经发现:毛坦承身后名“非吾之所喜悦”,亦即“身后名”并不值得看重。如果这是实话,那么就直接否定了“泰山鸿毛”之说。两者之中,肯定有一个是不能作数的!究竟如何,看来就只能去问他老人家本人了。

但毛之一生,自有其逻辑在。顺着这种逻辑思考,就不难解开上面的两难之结,并不一定要去问他本人!

关键是应注意到:说“吾不喜悦身后名”,这是对己而言;而“泰山鸿毛”之说,则是对他人的。“于己于人”应有所区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何矛盾之有?

于己——如果将“身后名”看得太重,岂不无所措手足,还能干成伟业?这种思想之透辟,刘少奇这样的肤浅之人岂能理解!1960年大饥荒的高峰期,刘少奇回了一次故乡,听了乡间父老的话,居然就惶恐起来,火速赴中南海禀告毛:(大饥荒中)人相食,我俩是要上书的!刘害怕身后将因大饥荒责任而留名史册,不胜惶恐,竟然慌了手脚,慌忙向领袖讨计。哪知领袖根本不以为然,当面斥责他:慌什么?绝不能退让!

当然,你也不要太将这些话当真,以为他就毫不在意“身后名”了。如果那样,他也不至于反复提及自己“一生干了两件大事”,即“赶走了蒋介石”与“干成了文革”。对于“身后名”,我推想他秉持典型的“两全”之想:如果有身后善名,当然顺便收获之,何乐而不为!即使不得已身后负恶名,也不在乎,反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能奈我何?如此看透人生,恰恰是大英雄气概!岂是那些小鼻小眼的人理解得了的!

于人——那就得完完全全地唱高调了。最中肯的,还是文天祥的那一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倘有“丹心照汗青”,岂不重于泰山?倘普天下之人都懂得务留身后美名,岂不人人奋勇争先,就不愁领袖大业不成了。在需要牺牲的时候——在平型关、狼牙山、上甘岭等处就是如此——这一逻辑,在全世界都是无人不认的;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修那样多纪念碑与记功塔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的。那位当代大人物,就公开反对官员“爱惜自己的羽毛”!在生前连羽毛都爱惜的人,不可能不爱惜身后美名,这固然有沽名钓誉之嫌,但至少比那些根本不在乎生前身后令誉的人强一百倍!公然要人们不爱惜羽毛,无论如何是不可理解的。今天的官员也许有一百条优点,但实在太不爱惜羽毛了;否则,哪能那样疯狂敛财、疯狂贪色、疯狂虐民!

一些官员的人生哲学恰恰是:只要生前享乐无限,哪管身后遗臭万年!身殁之后,谁去管什么“泰山鸿毛”?

永生之人

目睹许多人,对于生前身后都仔细斟酌、反复权衡,我不免常常困惑莫解:身后将一无所有,真值得那样牵肠挂肚吗?在那些“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人面前,我真的成了一个没有多少反思能力的屑小之人。

屑小之人之所以注定不足为训,就是人类恰恰需要超越之人

人生需要超越很多东西:超越世俗利益、超越绳头小利、超越飞短流长、超越锱铢必较、超越俗念凡尘……。但最重要的超越,是超越有限的生命,进入无限的永恒。这意味着:不仅关注限于当下这个有限区间内的此生,还要关注过去未来;不仅关注感官所及的世界,还要关注此世界之外的其他世界。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大大突破现有的时空,进入广袤无比的境地,实现人生的最大腾飞!

此处,主要关注时间上的超越。你的生命并非终止于那个让你恐怖的“升天之日”——它还将无限地延续,直至永远!你将不再是那个“人生不满百”的有限之人,而是与天同在的永生之人!

至此,想必你已不愿再听下去了:不会是神经失常吧?

好着呢,我的神经完全正常,没有妄念。岂止我是永生之人,就是你及任何其他人都是永生之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那个长生不死的孙悟空;而是说,即使死后我仍然将活着!

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会老惦念着“百年之后”如何如何;凭什么分明地感受到传家之宝被曾孙子破败而伤痛;凭什么抱怨家人做的坟墓太逼仄,在里面不够舒适;凭什么反复叮嘱家人,在清明节务必及时烧纸钱,以免在彼界受穷!

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放心不下那件奖品,交代家人即使身后也要拿到;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特别在意哪件事日后遭人恶评;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如此关注自己在某个榜单上的排名,尽管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在生前看到那份排名;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那样关注着自己将出版著作的一行一页,尽管分明知道已经看不到那部著作了——或者统而言之:如果不是这样,我凭什么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身后之荣”?

凡此种种,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我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认定了,我就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永生之人!

既然如此,那个最关注我的“身后之荣”、最在意我的千年名分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又是谁呢?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自己名节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吗?有谁能非难我太看重自己的“身后之荣”、谁能责备我太爱惜身后的“羽毛”呢?

我不知道,高官们是否在意八宝山上的座次;如果在这件事上有任何争执,自作聪明的人多半会说:“那不过是子女们太在意罢了”,你怎么知道高官本人就一定不在意呢?我宁可认为,高官本人特别在意,是更合理、更自然的假设!高官与平民一样,都是永生之人啊,他们岂不最关注“身后之荣”吗?

文明在焉

你不觉得,上面的分析稍稍走远了点?

已经有超脱之人、透彻之人在批评我了:纠缠着身后,十足的迷误啊!岂止是迷误,真正闻到了迷信的味道!身后一切归零;以任何理由去延续并铺叙身后的故事,都不免荒诞与虚妄!

我的第一个辩护看来十分虚弱而且被动:古今中外的人,包括最睿智的人在内,都是如此啊!这个辩护是虚弱的,因为我并不能完全肯定,古今中外之人是否确乎如此;这个辩护更是被动的,因为即使他人如此,也不是应当如此的恰当理由。

但是,正是上述辩护,导向真正强有力的理由:为什么古今中外之人都如此着迷于“身后之荣”,因为人类文明恰恰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成长起来的!既然如此,难道不应认为:对于“身后之荣”的看重与坚守,正是推进文明的要件之一吗?纵览古今,不正是那些不忍看身后洪水滔天的人、那些珍惜一生令名的人、那些看重“身后之荣”的人,撑起今天这片文明天空吗?

既然事关文明,你知道,这就不再是个人的荣辱得失,不再是个人对于其生前身后的算计权衡。

不妨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我们今天的文明如何了?我们能够跟上人类文明进步的步伐吗?在世界文明国家之林,我们占据了一个问心无愧的位置吗?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与民族——无论其大小强弱——都在以自己的文明表现回答上述问题,唯独我们的同胞缺乏耐心,试图用自己的愤怒与吼声,来争夺一个优势地位。明智的人都知道,这样做效果适得其反,因为“吼声”不代表文明!

文明是一种高度精微的人类创造品,它似乎缈无踪影,实际上又无处不在!

文明就在手持蜡烛为李文亮祈福的静悄悄的队伍中;就在默默地守候在灵堂之外为李中堂致哀的人群中;还在不介意周边神色疑惧的目光监视而庄重地走向胡友平灵堂的普通民众中;也在除了仰望星空之外无可奈何的市井小民中……。

但强势却代表不了文明。在我们这个神奇国度里,有许多强势的东西漂浮在弱者的海洋之上:威武雄壮的警察叔叔、说一不二的白大伯、职权最不相称的各级官员……。当然,大家都知道,真正最大的强势是最新指示、重要讲话、重磅文章……。

所有弱势的小民都在期待着、盼望着,希望有某位在乎“身后之荣”的人,能够在历史的关节点上,为守住文明、增进文明,也为守住自己的“身后之荣”做点什么。这会有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