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酷轮回steemCreated with Sketch.

in #cn-history12 days ago

在旧时代的家庭悲剧中,遭婆婆虐待的媳妇或许并不十分介意,因为她知道,迟早将有“媳妇熬成婆”的那一天。“媳妇熬成婆”固然是一种令人叹息的轮回,却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特别注意到它的悲剧性。在现代史上更值得关注的是另一种轮回——整人与被整,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悲剧与荒诞剧!或许,我们的先人早就为这种轮回准备了一个形象化表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发明这一话语的先人,该阅览了多少人世沉浮!

整人时代

我不知道,外国人如何翻译“整人”一词,想来是颇费踌躇的。至于中国人,对整人与被整,恐怕包括孩童在内都无人不知;而且,绝不会将“整人”当作一个抽象词汇,一提到“整人”二字,不必花费半点联想工夫,头脑中就会自然地涌现出挨批、挨斗、认罪、作检讨、悔过、流放等等画面。在现代中国,“整人”或者“被整”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成了一种制度文化。在洋洋大观的中华学术中,如果还没有出现“整人学”这一学科,那么学者们不也该有一点反省与自责吗?

现代中国人有一种习惯:任何社会弊端都要归罪于老祖宗,声称“那一定是旧传统种下的错”。但“整人”就恰恰不是,那是与老祖宗沾不上边的。古代当然有“贬官”与“罪徒”,而且惩罚都未必很轻,但那都有章可循,并非仅仅凭某人“指示”就可实行,也无需开会批斗。现代意义上的那种“整人”,古人想必闻所未闻。

并行于上述习惯,现代中国人还有一种更牢固的习惯:如果某种社会弊端不能归于老祖宗,那就“一定来自邪恶的西方”!而“整人”偏偏又不是这样。西方之所以被批为“邪恶”,无非是有“一套”,其中特别包括“法治”,在政治运作与社会生活中,动不动就援引法律或者规则,而且较真到了让隔岸观火的中国人为之暗笑的地步。因此,中国式的“整人”,也是洋人们看不懂的,除非如李敦白一样,有在中国挨整的经历;李敦白这个美国人,曾经狂热地投身中国革命,以至于在文革中有了坐牢多年的好运。

如此说来,“整人”就是地道的中国土产,而且就产于现代;更具体点说,大体上出自延安,是领袖的一项匠心独具的发明。在细节的制定上,“整人专家”康生也功不可没。

学界与大众所理解的“整人”,一定是和“公权力”联系在一起的;利用公权力给某人以某种正式处分,或者仅仅是“穿小鞋”,都属于“整人”。官员在家里“凶了”老婆,即使他有公权力,也未必能用在这件事上,谈不上是“整人”。

“整人”可远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它包括理论与方法的一个完整的体系,没有一部大书是概括不了的,此处也不可能尽述其详。即使有人详细写出来,你真有耐心去读吗?你心中不免会想:但愿任何人都不去看,趁早绝了这门学问才好!

但“整人时代”还没有过去呢,奈何?

轮回奇观

“整人”的真正经典时期,当然是延安时代无疑。但那已是陈年旧事了,当代人未必还感兴趣,不去说也罢。

此后的“整人盛世”,无疑就是“前三十年”了。好事者据说精确地统计出来了,一共有55场政治运动;所谓“政治运动”,实际上就是“整人运动”。政治运动多到接近于每年两次的地步,那真是好戏连台啊。

有一种整人大戏最为精彩,它就是本文所关注的“整人轮回”。所谓“轮回”就是:由于本人或环境的某种变迁,“整人者”改换角色,成了“被整者”;整他的人既可能是他整过的人,也可能是其他人。如果是前者,则可以说是报应,或者“恶有恶报”。不管属于哪种情况,角色的转换都使整人者实现了一次轮回。

你生得晚了些,无缘亲眼目睹这种轮回大戏,现在就只能听听故事了。但这种故事未免有些惨酷,恐怕也以少听为宜。

在延安时代,李锐在所谓“抢救运动”中蒙难,被当成“特务”挨整了,也连累了妻子范元甄。当时,邓力群是整人者,有资格经办范的案子。邓这个人脑子灵活,随时都能捕捉到机会,用于公事也兼顾私事。邓在审范时,竟然动了邪念,乃至审到床上去了。于是李锐就祸不单行了,挨整蒙冤且不说,还输了老婆,而且恰恰输给了整人者。男人的耻辱,大概莫此为甚!

“三十年河东”过去40年之后,到了1980年代。也算是冤家路窄,邓力群撞到了李锐手里。当时,政治老人合力废了胡耀邦,在废胡的“生活会”上,邓力群立了大功,一个人数落胡耀邦就连续讲了5个小时!有了这笔资本,就动了竞争总书记的念头。闻此消息的李锐岂能闲着?立即给邓小平上了一本,历数邓力群在延安的劣迹。这一击有点猛,不仅使邓力群失去了竞争总书记的机会,而且失去了包括政治局委员在内的所有要职,从此基本退出政坛。

这次“整人轮回”,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在中共权力圈内,周扬地位不算高,职务最高时不过是中宣部副部长;但权力很大,是毛在文艺界的总代表。周在文艺界整人无数,积怨甚多。平心而论,在相当程度上,周是替人受过,他整的许多人都是毛直接开了名单的,这些人中就包括丁玲。

也是皇天有眼,对周扬的报应不轻。还在文革开始之前,周扬就失宠了。他挨整的罪名还是“文艺界的总代表”,只不过现在是“文艺黑线的总代表”。文革十年周遭受的劫难,肯定让他终身难忘。就是到了1980年代,周仍然未出厄运:他因“异化问题”而遭到胡乔木的猛烈批判。这个机会正好被丁玲逮住,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周扬的“三十年河西”颇为凄惨,此后再无风光,直至郁郁而终。

良心何去也?

在历次运动中,整人者下手都狠,这就使整人者大多口碑极差,被称为“棍子”、“良心喂了狗”。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首先,整人能够不狠吗?尽管有“治病救人”之说,但从根本上说,整人就是阶级斗争,就是要“敌我分明”。如果被整者并非系要案,还可以网开一面;如果已定性为敌人,谁敢不狠?还讲良心,就是立场不稳!所以宁可“心狠手毒”,还能不“良心喂了狗”?

其次,在总体上,领袖已经定了调子,还定了百分比,其他人的选择余地就很小。例如,反右运动仅仅几个月,就呼啦啦一下整了55万人,你叫手下人如何去“讲良心”?

政治运动的严酷性就在于:它将几乎所有人置于要么生、要么死的境地,此处的死通常只是政治上的死。如果你不愿意自己“死”,那么就只能将他人投入“死地”,哪来讲良心的余地!

原新华社社长曾彦修的反右经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炼狱故事。当时对新华社规定的右派指标一定要完成,没有什么变动余地。无论怎么选择,曾彦修都只有昧着良心将无辜的人作为右派报上去,除非他将自己算一个报上去充数!即使如此,也不过是救了一个人。曾彦修确实牺牲自己救了一人。在那个年代,“以己替人”当右派,就是圣人也难以做到啊。然而,这一“替”可非儿戏,整整20年的“贱民”苦难啊!

一个颇为接近的故事发生在成都。当时华西大学的右派指标没有完成,拟划为右派的几个人都是难得的人才,爱才的校长不肯交人。省委书记李井泉不得不亲自下场督阵,严厉训斥校长:有你这种思想的人,就该当右派!当即拍板将校长划为右派。李井泉是劣迹斑斑的“左王”,在文革中几乎被愤怒民众活活打死。这是现世报应吗?

强弩之末

今天尚可指望的是:“整人盛世”或许已经过去。其所以如此倒不是因为整人者变成了好人——随着整体道德水平的下滑,甚至变得更坏了。我观察到的理由是:出现了许多对整人者不利的因素。

首先,这个世界正一天天走向文明,“整人”愈来愈成为一种反文明的野蛮行为。试想,如果在一个高度文明的社区中,有一户人家却家暴不断,这户人家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能不有所收敛吗?今天仍然维持着整人传统的国家,所面临的压力只会与日俱增;无论它如何高声抗议国际社会“干涉内政”,都不可能完全没有面对道义谴责的恐惧;否则,也不至于那样千方百计掩盖整人劣迹了。

其次,尽管许多人担心的“朝鲜化”已露端倪,但“国民朝鲜化”却并未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有时甚至表现出相反的趋势,“白卫兵”治下的上海市民的表现就很说明问题。驯化是一种乡村传统,在一个愈来愈城市化的社会中,愈来愈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

或许最主要的是,一个愈来愈市场化的社会,将给社会生活注入愈来愈大的独立性与多元性,整人者将愈来愈难以完全窒息被整者的生存空间,难以完全掌控人们的饭碗;一个总有机会找到饭碗的社会,是不容易完全“朝鲜化”的。

最后,即使并非主要但亦不容忽视的理由是:许多整人者恐怕得考虑“后整人社会”中的生存安全了。确实,许多整人者都有点冥顽不灵,但毕竟会有愈来愈多的人明白,整人的营生就如同“刽子手”的营生,不可能长期维持;其中聪明一点的人,将逐步软化自己的行为模式,不将事情做绝,愿意“将枪口抬高一厘米”,多少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也为子孙后代积一点德。

我知道,上述的每一条理由都可能遭到反驳;永远可以举出不可胜数的事实与理由来,说明事实恰恰相反。你可以大声警告:真正的“朝鲜化”正在来临……。这些我都不准备争论,我也相信“整人事业”在未来将大概率维持常态。尽管如此,我还是有足够的信心告诉你:“常态”正在一步步地迈向“非常态”,“整人时代”的终结将指日可待,貌似强大的“整人”力量,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斬断周期律

那个为“斩断周期律”而奔走呼号的黄炎培老先生,一生也没有看到周期律被斩断的一束曙光,却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的3个儿子,送上了“整人”运动的祭坛,在自己的家族史上留下了3顶史无前例的右派帽子。

老先生大概不可能想到,他所关注的“历史周期律”的一个缩小版——另一种周期律,却在更普遍的程度上实现。你知道,此处所说的周期律,就是本文中的整人轮回。与“历史周期律”那种宏大现象比起来,“整人轮回”仅仅发生在少量的人之间与较小的时空里,今天也只引起较少人的注意。

那么,这种意义的周期律能被斩断吗?初看起来,这与黄老先生当年的问题颇有类似之处;而实际上则不可同日而语,解决的出路也完全不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整人与被整,如此往复循环何日了结?如同今天广泛使用的“链概念”一样,“整人与被整”也组成一个短链,与“生物链”、“供应链”等等并列,不妨称之为“整人链”。要斩断“整人轮回”,只要拆解“整人链”就行了。而要使“整人链”解体,则只要改变其中的任何一环即可。例如,其中的某个整人者不再整人,或者某个被整者逃脱或被赦免,那么原来的“整人链”即不复存在。

于是,问题似乎变得很简单:设法改变整人者或者被整者的个人命运,即可斬断“整人链”,从而斩断“整人轮回”。

但我马上要告诉你:这并不是一条有效的途径。关键在于,一个“整人”尚属常态的社会,“整人链”实在太多了,这涉及不可胜数的个人。依靠改变个人命运来消除“整人链”,恐怕是希望甚微的事情。可见,与黄炎培老先生所面对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斩断“历史周期律”也许可行,斩断个别“整人链”亦无难处,但同时消除所有“整人链”就匪夷所思了。而只要还有“整人链”存在,就没法说已经斩断了“整人轮回”。

由此可见,斩断“整人轮回”的希望不在于改变某些个人的命运,而在于同时改变所有——或者至少是绝大多数——被整者的命运,以使“整人链”不再存在。

为此,就必须改变整个社会的法治环境,使得任何社会成员都不能利用自己的资源来整人;进而,使得任何人将不愿、不敢、也不能整人;与此同时,任何社会成员都会习惯性地利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因而每个人都不怕、不甘、不应被整。如果在整体上实现如此的社会进步,“整人”这一怪物将不再有藏身之地,它最终退出历史的时刻,也就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