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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cn-history12 days ago

在中国古代,对于统治者的忠贞不二从来都是道德的首要规范,失节者可能背千古骂名。不过,失节的轻重依据情况还是有等次之分:最重者是守不住“汉贼不两立”,降“贼”者不仅背叛旧主,也是背叛教义,那是真正的“名教罪人”;其次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两主之间游移不定,虽然大节有亏,但在品评时还是受到某种宽容;最轻者则是战乱年代的朝秦暮楚,那就几乎如同今天的跳槽,当事者与周边人都不介意了。这些区分,对于现代人是否也有所启示呢?或者说,古代的这类道德戒律,今天还有意义吗?

朝秦暮楚

在今天,“朝秦暮楚”已成为一个使用频度极大的词,其词义众所周知,无需解释。它所描摹的行为通常是负面的,但其被否定或者谴责的程度,则依时间、环境的差异而可能大不相同。大体上,道德上的负面程度与“换主”的难度成正比。难度甚大的“换主”乃常人所不欲,自然会受到更大的谴责,这种区分似乎合于常理。话虽说如此,但具体情况千差万别,实际的评价也会变化不定。下面的事例或许可做说明,它们依否定性从小到大排列。

职场上的一般性“跳槽”,今天已普遍到司空见惯的地步,无论当事人还是社会,都视为等闲,谈不上什么道德谴责。但如果利用跳槽违规转移利益,损害旧雇主,自然另当别论。

徐庶弃刘备而投曹操这件事,已经被说书人赋予了一层道义、感伤的色彩,没有人指其为朝秦暮楚。不妨指出其中对徐庶有利的几个因素:当时曹刘两家还维持着某种和平关系,并非敌国;徐庶在刘营为时甚短,尚无太深的关系;徐庶归曹的理由,能够被刘备接受;徐庶归曹后,终身未再投新主,并非吕布一类,等等。

姜维降蜀这件事,在那个战乱年代也不算大问题,但较之徐庶,于姜维不利的评价可能要多些,这关联到如下要素:当时曹刘两家已明显为敌国;姜维在旧营中已经效力多年,根基已深;归蜀之后,姜维最终又降了钟会,虽有不得已之处,但被解释为“假降”,则未必可信,有被刻意开脱之嫌。在三国年间,姜维多少还算一个英雄,颇令人喜爱,没有人愿意说他是朝秦暮楚。不过,其一生行状,就难说是无懈可击了。

吕布形象不佳,向来被指为朝秦暮楚的典型,我不知道,此中是否也有“成王败寇”的因素在内。但看来没有争议的是,下述要素都对吕布不利:吕布反复变换营垒,所投靠之人多为互相敌对;他在每个营垒中都滞留时间甚短,并未努力去确立某种忠诚关系。这样,无论事实上还是口碑上,他都不会被看成有所坚守之人,因此就成了那个时代的“烂人”,其最终败局,实在在所难免。

上述事例表明,即使“朝秦暮楚”这种较轻的罪名,也不是可以随便安放的。

身在曹营心在汉

“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天成了一个固定的成语。其所依据的故事几乎人人皆知,成了一个标准的典故,并不是可以随便改换的。如果详述这一典故,也未免太费事了,只想略描数笔:如所熟知,刘关张桃园结义,在乱世起事,打下一块地盘。兵败于曹操后兄弟星散,刘备投了袁绍,关羽则投了曹操。身在曹营的关羽备受优待,但还是一心向往着志在匡扶汉室的刘备,于是成了史上忠贞不二的典范,被历代王朝推崇至极。关羽身后获得不可胜数的封号,其最终封号是“关圣帝君”,简直位居历代帝王之上了。

后世帝王们如此推崇一个前代军头,也不在乎他战败被杀,当然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关羽的真实评价如何崇高,只不过是要树立一个“道德标兵”,供本朝臣子效法而已。这种用心之明显,大概是古今共知、无需点破的。

至于对关羽其人的实际评价,则颇难定论,需依观察的时点、角度与环境而定。我倾向于给予积极的评价,倒不是跟在历代帝王后面推崇君臣大义,而是着眼于现代的契约观念。关羽所坚守的,实际上是一种契约关系——刘关张的“桃园结义”岂不是一种契约关系,而且是中国历史上信守得最好的契约关系之一,尽管其表现形式有点原始粗陋,难以为现代人称道。对于一个契约观念淡薄的社会来说,适当弘扬一下“关羽精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几乎不必猜测,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愤然反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宣扬这种封建糟粕!这种论调貌似高大上,恰恰不可取。首先,我根本不认为,今天的社会是什么远胜古代的道德乐园,实际上是道德高度退化的时代。其次,对于“封建”存在根本性的误解与误导。中国的封建时代有两大遗产,其中之一与“专制”联系在一起,自然应当否定;另一个遗产实际上源于贵族时代,其核心是对信义的忠诚,在现代语言下就是信守契约,这正是今天缺乏的珍贵传统。如果将“关羽精神”锁定在这一点上,不是很值得发扬吗?

如果仅仅在本义上理解“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能的解读无非就是如此。不过,这个成语在使用过程中,会被赋予种种新的含义,其中之一就是“身怀二心”:既服务于曹,又留恋着汉!这当然是一种有疑问的心态,尤其不能被曹营所接受,也不符合今天被普遍认可的价值观念。在这个意义上,“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不可取,它体现了一种“脚踏两只船”的游移心态;尽管看起来它依据很崇高的理由,实际上为投机性选择开了方便之门。

汉贼不两立

在三国时代,“汉贼不两立”的含义比较单纯:匡扶汉室与拥曹篡汉,是截然对立的两种选择,前者是正统的、合法的,而后者则是反叛的、非法的、是“贼”!不过,古今人士都愿意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使用“汉贼不两立”这一短语,这就需要赋予它某种“广义”理解:“汉”代表某种正统、合法的事物(国家或政权),贼指反叛正统的非法政权或国家,两者不容混淆。

提出这种主张的,当然是“汉”而不是“贼”!“汉”自恃代表了光明、正义、真理,一定得到上帝的庇佑;“贼”则代表了黑暗、邪恶、谬误,与撒旦为盟。“正邪自古如冰炭”,中国人对于“正邪之分”从来都视为第一要务,这种绝不含糊迁就的取向,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浩然正气,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但真正贯彻“汉贼不两立”,会遇到两重困难。

其一,在具体情况下,你如何去判定何为正,何为邪?朝鲜半岛的两兄弟势不两立,究竟朝鲜为正,还是韩国为正?今天那些坚挺普京的人,其内心深处真正相信普京代表了正义吗?

其二,已经被判为“汉与贼”的双方,真的应当截然对立、毫不妥协吗?美国内战中的南方与北方,兵戎相见,血流成河;战后却握手言欢,不计前嫌。我们应该称道其和解的智慧,还是坚持那种“将路线斗争进行到底”的优良传统呢?

在历史过程中,诸如此类的问题当然总会得到某种多少合理的解决,但其中体现几多智慧,就高下有别了。

华夷之辨

“汉贼”的划分,是中国传统中的最主要的两分法。还有另外一些两分法同样具有几乎绝对的意义,数千年来被信守不渝。其中包括:明君与昏君之分;忠臣与奸臣之分;清官与贪官之分;君子与小人之分……。以上都是囯族内部的划分。

另一个同样十分基本的两分法涉及中外,它就是华夷之辨。

我不禁十分钦佩发明了“夷”这个字的古代先人;当他们用这一个字来泛指华人之外的所有人时,不知其心中掠过一种什么感情?是傲踞所有人之上的自豪感,还是对“夷”们鄙夷不屑的痛快感?我更相信,先人们并不了解他们所藐视的外夷,不知道“夷”们的长短优劣、喜怒哀乐,所知道的或许仅仅是“他们是外人”而已。因此,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内涵的“外”,就成了夷人的唯一特征。在“夷人”之上倾注了多少厌恶、鄙弃与排斥,那么也就将这一切倾注到那个不可名状的“外”之上了!而这就有了延续千年的排外、仇外与弃外,不是因为外之恶,仅仅是因为隔离与陌生!

在一个主体民族之旁,或者在主体民族之中,散居着许多其他民族,这是一个全球现象,并非仅中国如此。我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华人”群体实在太大了,或者是我们自认为太大了,而相形之下的“外夷”太小,让人不能不小看。而且,“华夷”的上下之别与强弱之势,一旦形成,就可以凝固千年,难有更迭。这种印象沉淀在人们头脑中,怎能不出现分明的“华夷之辨”呢?

古希腊人曾经是欧洲的主体民族,其旁边站立着罗马人;一旦罗马人成了主体民族,一群“外夷”——高卢人、日耳曼人、诺曼人等等——就环伺四周了……。诸多民族的交替与融合,不断地变动着欧洲的民族版图,没有给那些指望永作宗主的民族留下时间。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相对开放、多元、包容、流动的西方文明;这个文明仅仅服膺于一个高高在上的上帝。与之遥遥相对,则是奉行“华夷之辨”的中华文明,它封闭、专制、排外、凝固;它只信奉人间的上帝——一个同样俗体凡胎却自称天子的人。

中华文明在本质上是一元的、专制的,它深信一切都可以归化为那个神秘的、自在的“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国哲学的精髓,就是坚信真理永远是唯一的,这个真理可以衍生出所有真理。先哲们永远高傲地凝视着一个二分的世界:秦楚之分、汉贼之分、正邪之分、华夷之分……。这个哲学是如此彻底与纯一,让我们的先人昂然自得,深信手中握有宇宙的真谛!

能选择吗?

如上面的分析指出的,我们的哲学具有囊括一切的强烈倾向;却忽略了一件最具普遍性的人类行为——选择。真的,你是否注意到,“选择”这一范畴是否进入中华文明的主要观念?如已看到的,尽管古人已注意到善与恶、秦与楚、汉与贼、正与邪、华与夷……,但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如果不能独立地去实行选择,怎么能有效区分秦与楚、汉与贼呢?如果没有了作为主动行为的选择,你怎么能够知道,你所推崇的实际上是邪而非正呢?
我要毫不含糊地告诉你:

人应当具有的最重要的权利,就是选择的权利!

实际上,选择的重要性超乎秦与楚、汉与贼、正与邪、华与夷、汉室与曹营……;选择的权利也超乎自由、平等、正义……。

你在仰望星空、陷入沉思之际,能否扪心自问:你曾经选择过什么吗?选择对于你,仅仅是纠结还是茫然?你从不觉得选择权利的缺乏吗?你不认为自己应该具有多不胜数的选择机会吗?

首先,你应当自信能够独立地选择自己的学校、专业、职业、行业、兼职、创业、投资、休闲、离职、跳槽……,根本不在乎他人说你朝秦暮楚!当然,你得始终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尤其承担选择失误造成的任何后果,并不怨天尤人。

其次,你得自信自己的价值判断,而且基于这种判断去实现选择,不因选择的种种后果而懊悔。如果你选择了支持乌克兰,就绝不在乎有人说你在邪路上;如果你选择了相信市场的优势,就不在乎有人攻击你不维护国有化;如果你选择了对于文革的批判立场,就不在乎种种夸耀文革的耳边喧嚣;如果你选择了维护正义的道义责任,就不再轻信强权颠倒黑白的说辞……。

其实,你作选择的天地比初看起来要宽广得多。你不仅可以选择具体事项,而且也可以选择原则!我们一生面对的无数原则,从根本上说是人为的,并非某个上帝一次为人类设定好了,绝对不容更改。一个信仰伊斯兰的人,尚且可以选择改而信仰佛祖,还有什么原则是不能选择的呢?“自古正邪同冰炭”,没错,但你怎么知道,选择支持普京就一定是正途呢?选择的失误,首先不在其具体结果,而在原则的择定。如果你盲目地相信“大国崛起”、“举国体制”、“集中权力”、“绝对服从”这类高大上的原则,并以此来判定善恶、真伪、是非,那么,就不要指望具体选择的合理性与价值了。